“照老先生的意思,是沒法根治?”容若失重跌在袖雲懷裡,“那該如何養着?”
“發汗最佳,飲用溫補湯藥為輔。”
郎中對公子心疼而無奈,主要是公子反應太過異于常人,聽一而知十,已經曉得“寒疾”的不可治愈性和将伴随一生的不可逆轉性。
“不瞞老先生,我出不來汗。”容若虛弱道,“之前我在家裡的花園舞劍、教兩個弟弟箭術,牽身動骨、熱血沸騰,也是滴汗不出。我還想問問是為什麼,如今倒像是明白了幾分。”
“公子切勿自悟病理太深,會加劇神傷的呀!”
郎中再次給容若把脈,隻感覺容若的脈象似有還無,找不着一個準,比先前更加微弱和漸逝了。
容若忽然咳出一口血來。
瞧見袖雲手上的絹子,他趕緊叮囑了一句:“不許告訴阿瑪和額娘。”
在寥落自傷的目光中,容若詢問:“老先生,我這病……怎麼會忽然從寒症漸重到了寒疾?”
“老朽不敢妄言。”郎中低下頭,“公子還是叫宮中的禦醫來看來診之後,再細說病因穩妥。”
“趁我現在還撐得住精神,老先生就直說了吧!”容若臉色蒼白,說話已然辛苦,“我連阿瑪和額娘都瞞着,更何況是皇上?”
“老朽以為,公子的寒疾:一來是自己累出來的,二來是心事過多,三來是天意有之。”
“要是喝藥調養,多久能好?”容若沒有放棄,眼中流露出了對寒疾的抗争,“你要保證我順利上二月份春考的考場。”
“老朽萬死不敢承諾公子!”郎中擦了把老淚,“老朽何嘗不想用盡平生所學根治公子頑疾,隻是人事人力終究抵不過天意天命呐。”
那郎中握着容若的手,“即便是公子服藥強撐到過了春考,想要再撐到殿試……怕是也難。”
“照你這麼說,我家公子是四季不得安生了?”袖雲對那郎中氣道,“我家公子樣貌、才學、人品出落的世間最好,策略、機謀、武功也可傲視群雄,怎就這身子骨吃了這般苦?”
“老朽醫病不醫心,公子是個完人,應該懂得:身上的擔子太重之時,就應學會放下之理。否則身子骨……是吃不消的呀!”
容若似似神遊,音色空靈:
“我沒有為自己多求什麼,隻想着有所儉行、有所付出和真心待人的話,福報總歸是會與身俱長、與日俱長。也許老天爺不想我這樣,就時常拿病痛來給我做提醒,以此來叫我多顧着自己。”
“公子别這麼想。”袖雲不願聽“常病”二字,柔聲安慰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好,袖雲你相信,我也相信。”容若微笑,“一切會好。”
“多謝老先生。”容若聲線輕輕,“開過方子之後,還請老先生從側門離開,盡量避人耳目。我實在不想讓阿瑪和額娘擔心。”
“公子多保重,老朽這就去寫方子。”
等到那郎中走了,容若含水漱了漱口。
他不想去看白玉碗中的鮮紅,卻沒法在低頭之時避開,索性就當作是朱紅色的顔料散入了筆洗之中,振袖水中央,驚起殘紅映斜陽。
“袖雲,你照着老先生的方子去備藥,我睡一會兒,睡醒就不疼了。”
“不,我守着公子。”袖雲不走,“我知道公子現在想讓人陪着。”
“是啊,有你在我身邊好。”容若安然地合上了眼睛,“到了給阿瑪和額娘請早安的時候,袖雲你要叫醒我,我怕自己醒不來,睡的太沉太沉。”
——袖雲會的,公子别怕。
她守護着他。
如果可以,她甯願被病痛折磨的人是自己。
*
養心殿。
玄烨拟定了幾條對付三藩的好計策,就對顧問行道:“顧總管,你去傳朕的旨意,叫納蘭到朕身邊來。”
“對了,朕對納蘭那篇《雨過天晴賦》做了圈點和批注,你跟他說,朕有意見要提。”
“回萬歲爺,納蘭公子那篇骈文叫做《雨霁賦》。您非要改名,到時候公子不認,奴才也不好給您做回話。”
“如今你是管起朕來了?”玄烨把手中的骈文稿卷了展、展了又卷,“賦的名字,朕有朕的叫法,納蘭有納蘭的叫法,你聽誰的?”
顧問行服了主:“奴才聽萬歲爺的。”
“這會兒朕不用你去通傳納蘭進宮了,朕去慈甯宮陪皇阿奶說話。”
“太皇太後身邊的蘇嬷嬷派人來說,慈甯宮準備了桂花酥,正要叫皇上過去品嘗呢。”
“給納蘭送了一樣的糕點沒有?”
“奴才怕皇上有心把‘桂花酥’說成‘桂花釀’,不敢擅自遣了人去送。”
“納蘭不是愛吃酪嗎?叫你那懂事的徒弟去把‘桂花花生酪’送到明府去,說時朕的意思。還有,跟納蘭說,《明月賦》如果不寫不呈,就是抗旨。”
“奴才明白。”
顧問行便叫來梁九功,交待道:“萬歲爺給你兩份差事,給納蘭公子送吃的和詢問他有沒有寫《明月賦》,你好歹辦仔細了,兩頭的心情都要兼顧到。”
梁九功道:“奴才謝萬歲爺,謝幹爹。這就去辦。”
*
容若歪在病榻上。
默默看着挪放到了自己近側的方凳上的、玻璃魚缸裡的數條小金魚。
袖雲進來,将宮廷點心提盒放在桌子上。
“公子可好些了?皇上遣了梁九功梁公公親自來,為公子送了:桂花花生酪。”
“說實話,不太好。”容若自知氣力皆虛,“将這份點心送到‘飲水詞歌·素菜館’的‘一雙人’雅室去,留給賓客品嘗。”
“公子的賓客不是在‘花鳥風月樓’嗎?”袖雲提醒,“怎要将點心送往它處?”
“即便是‘一雙人’雅室的賓客不在,免得桂花花生酪久置放壞,叮囑了廚子仔細參詳和學習宮廷手藝,複刻出一樣的美食來也是好的。”
“袖雲覺得……‘一雙人’雅室裡面的客人,對公子來說意義不一樣。”
“看機緣吧!她來的巧,就能吃上;碰巧她沒來,也做了罷。”
容若倦合了眼。
竟然浮現出了沈宛的模樣來,隐隐約約,從遠至近,從模糊到具象,他看見她坐在自己面前,又一次帶着新奇的目光和驚喜的心态品嘗美食。
她又笑又勸:“公子不覺得自己也應該吃一些嗎?全歸了我一個人嘗,‘蟾宮折桂’之賀豈非讓給我了?接下來要考會試的人可不是我。”
自己這般回應:“我聞過桂花香,算是已經吃過了。”
“不算不算。”她搖頭,“桂花吹斷月中香,飲清露,雙人如許。”
自己有了嘗的心情,應許道:“好,那我也吃點……”
聽見容若在迷迷糊糊中交錯着說“已經吃過了”和“我也吃點”,袖雲喚了幾聲:“公子,公子……”
見容若沒有反應,已經在夢語之中乘随夢境而去,袖雲不由得難過起來。
袖雲用手絹擦了擦眼,把情緒調整過來之後,将點心提盒帶出房間外,交給一個家仆道:
“照着公子的意思,送到‘飲水詞歌·素菜館’的‘一雙人’雅室去。跟掌事人說:賓客若至,就叫賓客來嘗;賓客未至,就叫廚子弄明白這道宮廷點心的做法,日後把‘桂花花生酪’放入菜單去做常菜。”
家仆詢問:“袖雲姑娘,公子可還好?”
袖雲一咬牙,照着容若不願給阿瑪和額娘添擾的心思道:“公子很好,老爺和夫人問起來,也要這麼回話。”
“是,小的這就去辦事。”
*
袖雲折返房中,在書桌上看見了容若不知何時寫了一半的《明月賦》。
其中一段是:
心鏡長明,則風煙一抹于雲端;化城星澤,則玄兔素娥于帝台。月者清也,今知佳期之秋引;海者晦也,卻忘臨風之就畢……
袖雲和公子并不知道:
在往後,到了乾隆朝時,誕生了一篇名為《海上生明月賦》的骈文。
作者,正是刻意不在《四庫全書》之中收錄納蘭容若的作品,妄圖超越納蘭容若以“大清第一才子”自居的紀昀紀曉岚。
紀曉岚寫道:天子握長明之心鏡,遊不夜之化城,知聖人之體性,與明月而同清。
然,世人以康熙朝納蘭性德的《明月賦》為佳,少言及乾隆朝的後來之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