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通佛法、廣種福田、修得菩提,荷花更是“智慧圓滿”的象征。
——公子希望給我一個美滿的人生、安好一世。
袖雲用手一扶珠钗,通透了容若的本意。
容若站着,在書桌前寫下了一首詞。
《逐莺曲·人間更多情合》
雲羽瑤台,瓊漿誰飲?人間更多情合。清風過,裙擺搖,畫扇無故不需折。笑辨鏡側香盒。
春心莫笑流雲亂,珠钗還牽相思刻。落花去,燕歸來,悅容雙臉生,心對測。細數生來時光,留住香塵、遠去香塵,情命無定數,筆下丘壑。
袖雲惜公子的詞如珍寶。
點滴詞意,無需所言,她已全解:
她是被公子珍惜的,正如她珍惜公子一樣;公子的溫情和堅韌是被她一直看在眼裡和明在心裡的,“悅容”與“丘壑”,柔與剛,對比鮮明,這正是公子的雙重性格,公子是個溫潤起來很溫柔、固執起來很固執的人。
但公子是個君子,他的固執不是任性,而是一直沒有變過的铮铮傲骨。
“袖雲,你麗質端慧,許多年,過去、現在與将來,感謝你一直陪着我。生日要吃面和數星,今夜我跟你一起到渌水亭去吃夜點和觀星圖,盼你平安順遂、所求得願。”
“歲歲今日,最是難忘。袖雲心中溫存的生辰歡悅,是公子給的。”
容若笑着,眼前人和鏡中顔,他都覺得甚好。
轉眸心尖處,幾多躍居于主仆之上的情份,哪是别人看得清的?
*
會試後,等待放榜的這一個月時間裡,容若做了三件事:跟格爾芬去出遊,跟沈宛去放風筝,還跟張純修一起登了長城。
容若發現,自己編書和對花的場景多了,内心就會反過來:很享受那種策馬奔馳、不拘束于天地的感覺。
格爾芬說人生苦短,要是“及時行樂”這四個字是錯的,那反過來“抽空放縱”是不是對的?他又取笑了明珠和索額圖一番,不恥兩位父輩之人的勾心鬥角和各謀權勢。
容若随着馬匹飛快的速度向前奔騰,飒爽英姿。
“其實空閑時間任何時候都有,隻是在‘不從父命、不從君命,就是不孝不忠’的教條之下,我們都變得不得空了而已。我雖喜歡平靜的日子,但也不想過于安穩,尤其是那種——困在華麗府邸不得出、鎖在君側不得離的實況,在往後都難料是否會發展成:以死明志。”
格爾芬跟容若相伴而馳,征塵草原之間,同得遼闊視野。
“納蘭兄,以死明志說說就成,不要真的去做。你要是真的陷入了兩難境地,不妨讓我來給你出一招:你隻需記着,自己再怎麼夾在明珠和康熙皇帝之間受難都好,又沒有跟大清為敵,總會有舒解心結的一天。”
“心态上可以如此,”容若問他,“那行動和大局上呢?”
“用得着我的地方,納蘭兄盡管開口。”格爾芬仗義道,“說到底,你我的阿瑪和康熙皇帝,都不算是善茬。”
“謝謝你。”容若從格爾芬身上獲得了一種信任感,“宮裡的環境和人心,從六歲起到現在,我見識了整整十三年。也許别人覺得我不染不谙,但是我卻深知自己透徹。日後你真像你阿瑪索額圖安排的那樣,成了二等侍衛,我力所能及之處、願意為你打點和鋪就。”
“納蘭兄不必覺得:一方相幫,自己不回報就是有所欠。我真心實意為你,你接下我的義氣就好。你在宮中是最難的,因為你是康熙皇帝的陪臣,我都知道。”
“不說這些了。”容若忽然精神一振,“今日未帶弓箭,不能射天外鴻鹄,我與你賽馬,分出勝負方休!”
“好!”格爾芬一揚馬鞭,“駕——”
“駕——”
*
容若跟張純修一起登長城,是在天還未亮之際。
他去請明珠的準的時候,明珠破天荒同意的爽快,還叮囑了一句“别走太遠、别累着自己”的話。
站在長城的灰色磚牆之上,迎來日出的光芒萬丈,容若心情大好。
“張兄,我聽說胸懷寬廣之人福氣大,像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目之無窮的天際,我都去過和看過,是否可得現階段的福慧圓滿?”
“當然!到時候‘花鳥風月樓’沾了你的名氣,定是熱鬧,前來聚會的各路人士絡繹不絕,我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招待才行!”
“所以我覺得張兄你很厲害,在最塵雜最喧嚣的樓閣裡做着最懂人情世故的事,同時卻還能夠靜心作畫、寫字、刻章。我所能親身感受的熱鬧,不過是局限于得了皇上和太皇太後的恩典的宮宴和扈行罷了。”
“你多往外走不就好了?”張純修慷慨問,“你要是怕‘染塵’或‘玉碎’,那就由我帶着,我這人人面廣、膽子大,沒有應付不來的事情。”
“好。”容若期待,“最近有什麼人人向往的集會場子嗎?”
“還真有!”張純修興奮道,“有個仙風道骨的活神仙叫做:施道淵【注1】,朝廷體恤百姓在戰争之後重新耕作的不易,就是派了人将施道人請到了京師,在郊外空地為他設高台和備法器,讓當着衆百姓的面求雨。要是天公真呼應了他,朝廷就要重重的賞他。”
“你還收到了這情報?”
“是啊,這情報算是最新鮮的了。”
“我會去,跟張兄你一起混進人群裡去瞧瞧:施道人是否道行高深、能為大清呼風喚雨。”
張純修忽然失笑,問:“容若,萬一那施道人求風求雨未成,得罪了朝廷,你是不是在康熙皇帝面前給他求個情?”
容若亦是回以一笑,道:“都是一個‘求’字,我求天子可比他求天公要容易多了。”
*
會試放榜的五日前、殿試開試的十日前。
沈宛如約前去“飲水詞歌·素菜館”的“一雙人”雅室相見容若。
回想起跟容若一起放風筝的場景,沈宛依舊會快樂地笑起來。
放風筝的時候,人總是倒退着走的,她就時不時地回頭看後路,生怕樂在其中的容若碰石或是踩坑摔倒。
可是容若卻像是有意給她關心他的機會一樣,全然不顧危險,隻是專心緻志又天真爛漫地看天上的“雙飛燕”紙鸢。
二人跑累了的時候,就将風筝一塊兒收了線,坐在一處磐石上歇腳。
“商隐在《燕台四首》的秋詩裡面寫了這麼一句:雲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筝急。“容若稱贊道,”他才是最懂女子的心情的人。“
“當時我讀的時候,讀不懂為什麼商隐要把‘城樓外的馬蹄聲’稱為‘風筝’?”沈宛搖頭,晃了晃手中的繞線盤,“隻當是思念情人的女子斷了心弦,心弦似筝線,将外頭的騎馬人當作是自己的夫君了。”
“商隐的詩本就晦澀難懂,其實我也至今不解。”容若看着湛藍的天空,心猶在雲端,“聽了宛卿的話,倒是有了幾分共鳴,果然商隐的情詩還是更适合女子去讀、女子去解。”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沈宛将容若的視線拉回到風筝的繞線盤上,“風筝放線時的聲音跟馬蹄聲類似,所以商隐才做了這樣的比喻。”
“啊……”容若恍然一悟,“你不說,我還真的沒有留意到線匝間的聲音。你看我,光顧着往上看了,忽略了手中之物。”
“我師傅——”
沈宛剛說到一半,就趕緊對原本想說的那句“在《天工開物》當中寫到”做了改變,免得被容若發現“宋應星”的身份。
她道:“我師傅跟我說,原本風筝繞線盤是沒有聲音的,商賈們為了銷量好,就做出有各種聲響的軸盤來:吸引小孩子和取悅有情人。”
“有情人?”容若重複了一遍,然後高興道,“原來風筝傳情的說法,你師傅也是認可的呀!”
“我師傅一生未娶,說什麼要為家國殉道。”沈宛多少顯得無奈,“但他活的倒是不錯,常有朋友往來,談笑風生,居隐山林而知天下事。”
“你師傅跟張岱先生比如何?”
“一個自恃的憂國憂民之人,和一個心性盎然未泯的老頑童罷了。”沈宛如此評價宋應星和張岱,“恰好是得了天賜的交集,才會成為棋友、酒友、摯友。”
往回走的路上,容若把風筝翻了個面,目光落在留白處。
“早知道,攜帶紙鸢來的時候,我就該在筝紙上先題寫一首詞。”
沈宛笑問:“那要是紙鸢線斷,飛到它處被人撿走了,公子的心意豈非不見?”
“不,我的心意無論何時何地,都給你留着。”容若誠摯道,“五日後的上午巳時,你到‘飲水詞歌·素菜館’來,我在‘一雙人’雅室等你。”
“好,我會如約。”
而今,身在素菜館中,即将得見芳心所許之人,如何能不歡顔?
沈宛理了理衣裙,推開雅室的門,正要叫公子的名字給他一個驚喜,卻被眼前所見吓了一跳:
容若昏死在地面上,身旁翻倒了一隻小小的帶着密封木塞的、裝着西藥的透明琉璃瓶。
沈宛自然是不認識“洋方”、也不清楚自己剛剛撿起來的拿在手中的“洋方”,是否就是對容若的病症有用的藥。
一時之間,她慌了神,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拿主意好……
【注1】
施道淵:此人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架空。
其與順治皇帝次子(即康熙皇帝異母兄)——裕親王福全是好友,曾共謀大事,遭康熙皇帝猜忌。施道淵在康熙朝求雨得成,功勞顯赫,為百姓所稱頌。
納蘭性德在施道淵離京時,寫送别詞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