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珠拿過了容若手中的菩提手串來盤,以靜心反思和想對策,覺羅氏問兒子:“容若,這跟明索黨争有什麼關系?”
“額娘,阿瑪這一步要是走錯了,錯成了皇上和裕親王之間的和事佬,沒準會落得一個從一品降為正三品的下場,在明黨衆人面前難有立足之地、在索黨衆人眼裡成了笑柄,兒不能叫阿瑪錯悟了皇帝的心思呀!”
明珠對容若點了點頭,然後對覺羅氏道:
“夫人啊,咱們兒子說得沒錯。最是不能夠周全的,就是皇家之間的兄弟之争,我明珠到底是大清皇帝手下的一個奴才,不夠格去調解兄弟矛盾,我太過自以為是了!我明珠需謀定而後動,隻管把皇上想要了解的‘實情’,通過當事人施道淵的親筆手書、一一上呈即可,無需再有别舉,這才叫忠君。”
覺羅氏把明珠和容若的手交疊在了一起,道:
“老爺,您現在是明白了,皇上不是叫您去收拾跟前明士人張岱相關的爛攤子、也不是叫您去甄辨裕親王福全的居心,而是想看看您能否自己保住自己的官位呢。您哪,就聽容若的,隻給皇上遞憑據,不給皇上論黑白,别讓索黨之人見縫插針、拿了您不慎的閃失來彈劾或動搖您的位置。”
“一步一步來。”容若對明珠微笑,“等兒病好了,就動動人脈給阿瑪去找張岱的下落;等兒有氣力進宮了,就随阿瑪去見皇上,一起聽皇上對裕親王的想法,該勸就勸,該認就認。”
“好,那你養着吧。”明珠把菩提手串放回容若手中,“阿瑪這就派人去追施道人。”
明珠複對覺羅氏道:“夫人,也要有勞你多去‘濟國寺’走動,妙覺禅師總歸是效忠咱們納蘭家的人,不可讓他因為那道人而受到牽連。”
“妾身明白。”
*
窗外玉蘭花端美,身旁小金魚擺尾。
心中想着父明珠,心外卻存遠思緒。
容若一人覺得寂寞,就派人去“花鳥風月樓”請了張純修來見。
張純修帶來了一幅新作畫卷,卻沒有急着展開來給容若看,容若笑道:
“張兄要是叫我題詩,我隻能叫侍女袖雲去書房拿空白畫扇過來,就這麼坐在床上,一手執扇、一手寫字。”
“不成不成,說什麼我也要扶你下床。”張純修認真道,“我這畫不一樣,你的筆墨一定要落在卷面上才好,我特意留了白。”
“大長卷?”
“嗯,絕對讓你我青史留名的名畫作。”
“好。那我就應了張兄的意思,壓軸再看、呵氣成篇。”
“容若,說實話,”張純修問納蘭,“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身子和心态都是。”
“我還能怎麼樣?”容若淡然,“生病病好,如此循環,都是命數,蒼天要我如此。退而學經讀史,旁治詩歌古文詞。”
張純修隻從好友的話裡聽出了許多無奈來,“那三年後——”
容若歪頭,說不上來悲喜,“三年後直接殿試,太皇太後給的恩典,說不必讓我再從頭考一次了。”
張純修問了容若心中記挂的關鍵之人:“皇上呢?”
“我不知道。”容若裝作無所謂,“皇上沒派人來看我,我也沒從阿瑪口中聽到皇上提起我。大抵是能夠好好遠離君側個一年半載。”
容若碰了碰身側琉璃魚缸,對玄烨失望。
——翻弄鬧騰也好、以示皇威也罷,總該是對我在态度上有個訊吧?
——心力恢複如何、心情好轉如何,皇上你就不想親口問和親耳聽?
“你到底還是心懷天下、想回到皇上身邊去。”張純修扶容若下床,“大清的國事你在乎、皇族宗親之事你也在乎,明珠大人在朝堂上的立足之地你更在乎,你什麼都放不下。别說一年半載,你怕是一時半刻都恨不得踏入養心殿去。”
“我現在正值最好的年紀,卻要面臨功名無成的局面,心中能不愧疚嗎?但我不想讓皇上看出來,以為我是去養心殿求他安慰的。因為我,惠嫔的封妃化為泡影,阿瑪的大學士晉升變成了都察院左都禦史降格,他們都說不怪我,可我卻怪自己。張兄,真心話我隻能跟你說。”
“到底皇上才是拿主意的人。”張純修直擊要害,“你現在雖然沒有功名,但是側臣的身份不變啊!都這個時候了,你不該跟皇上僵持心志,宮裡頭沒人來對你問聲好,你就自己傳了人到宮裡去給皇上報信去。”
“好,我現在就給皇上寫折子。”容若往外叫,“袖雲——”
袖雲進來,驚訝張生怎麼把公子扶下了床。
容若吩咐:“你去阿瑪的房間拿折子空本過來,就跟阿瑪說,公子有對策要寫給皇上。”
等到袖雲拿了折子過來,張純修已經研墨完畢。
容若邊寫邊道:
“張岱之事,無巨細,納蘭父子親查;裕親王福全之心,無黑白,請皇上以施道淵施道人之述為鑒;納蘭體調(注:身體狀況),無好壞,足惜與否,仰見天日。”
張純修低頭一看,好在是容若所寫非所言,不然康熙皇帝透過“仰見天日”四字,必将讀出些:納蘭的不滿之情來。
袖雲對着公子的筆墨念道:
“前明士人,以類聚,不可小觑,今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和朱三太子皆是行蹤不明,有已經逃往台島之嫌,皇上不可大意。故而捉拿張岱審訊之事,不宜大動幹戈派官兵四處搜尋,而應在探聽确鑿情報之後、交由明珠父子率少量精兵而動。張岱歸案,宜皇上親審親斷以服衆。”
“裕親王之事,明珠父子一切以皇上聖裁是從。期間曹侍衛所搜羅之情報、施道淵所筆寫之招述、皇上自身所思悟之始末,皆是可供參考的憑證。此外,還請皇上勿忘王爺在戰事之上的本領,日後欽命王爺效平定三藩之勞也未嘗不可。請皇上多做思量,一時棠棣相煎,後患無窮,止損當宜看将來。”
“公子運籌帷幄,出手就是佳策。袖雲這就去回了老爺。”
“好,就把阿瑪把這個呈給皇上看。至于皇上看後是什麼反應,叫阿瑪不必跟我說,皇上要是有心,自然知道我在想什麼。”
“是。”
*
窗外,一朵玉蘭花落下,容若仿佛聽見了聲音。
他走到窗戶邊一看,不禁道:
卧榻看花花不動,轉身伏案聞花語。
玉潔不與萬紅争,還笑柳枝惜絮縷。
願君多看冰清蕊,莫嫌殘瓣作孤旅。
握筆待題珠玉詞,幸無莺語催别離。
張純修緩緩展開畫卷,上面的恢宏景緻,乃是有“殘春萬般意,樓上日銜窗”之稱的嶽陽樓。
容若對此大贊,一言蓋勝千言,道:“張兄之畫,讓我如臨其境。”
張純修朗聲道:“你一直想離開京師、走遠一點去看看外頭的風景,我沒法跟你共赴天涯,就隻好把天下你所未涉足之處的風景都畫給你。”
“我相信,張兄所畫的就是實景,絕對不是憑想象而成。因為張兄讀過許多書、聽過許多話,胸懷和見識跟普通人不一樣。可惜我無能,上不能逆父反天子、下不能為愛抛家棄母,這一生都是池中魚、籠中鳥。”
“别這麼說,很多地方你去不了,但是很多地方的百姓卻在共沐你的慈悲心。總有機會的,康熙皇帝不是個志在四方的聖君嗎?以後指不定他就會帶着你四處走,天南地北都留下印迹。”
“張兄莫說我悲觀,皇上即便是帶我走,也多是在刻意掏空我的身體,不是為了讓我開眼界和享聖恩。我是明珠的兒子,我都知道。”
“機會來了就不要放過,忍着痛的快樂,也是快樂不是嗎?”
“沒錯,是這個道理。”
“古有範仲淹寫下《嶽陽樓記》、杜甫吟誦《登嶽陽樓》、孟浩然佳作《登洞庭湖贈張丞相》,連容若你最敬最愛的詩人李商隐,也寫下了名句: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嶽陽樓。”
說着,張純修将毫筆交到容若手中,笃信道:“到了大清,寫嶽陽樓寫的最好的人,必定是你。”
“承蒙張兄看好。”
容若寫下了名篇《水調歌頭·題嶽陽樓圖》。
落日與湖水,終古嶽陽城。登臨半是遷客,曆曆數題名。欲問遺蹤何處,但見微波木葉,幾簇打魚罾。多少别離恨,哀雁下前汀。
忽宜雨,旋宜月,更宜晴。人間無數金碧,未許著空明。淡墨生绡譜就,待倩橫拖一筆,帶出九疑青。仿佛潇湘夜,鼓瑟舊精靈。
“好一句:半是遷客數題名!”張純修擊掌而贊,“此句必将流芳後世。”
容若謙虛道:“是我對自己憾失殿試的呢喃之詞罷了,算不得好。”
“情真意切,如何不好?”張純修将詞作反複看讀,“你筆下的景與情,再無後來居上之人。”
【注1】
第一聯:天寒料峭的春日,納蘭寒疾發作,見好之後,所見的是:一面幾折似重還輕的屏風、施道人求雨之後留下的微涼天氣和遮住了外景的簾子。
第二聯:納蘭與顔氏夫人袖雲相處的好,她是唯一一個完整陪伴過納蘭一生的女子。
第三聯:納蘭出去觀賞丹楓樹,不忘帶回幾片最好的楓葉來給袖雲;納蘭參加會試提前交卷,是為了去取珠钗送她、陪她一起過生日。環佩和木瓜,也是來自公子的心意。
第四聯:袖雲跟納蘭成親後,一起走過十年。納蘭仙去後,年年七夕,鵲橋橫空,思君之情,皆付舊夢,唯以溫得首首《納蘭詞》的方式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