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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氏第一次進入明府所有的細工館時,被裡面的裝潢格調和品味陳設所折服。
她愛自己的夫君,珍惜着他為她挑選好物的時光。
比起華貴的金銀,她看見的更多是琉璃制品和精雕美玉,細想原因:應是夫君“心有明鏡台,物華氣質生”的緣故。
另有一些石器和扇品,觀感皆是:靜而美,美而傳神,傳神而觸情,觸情而向往之,想要擇一而歸。她思忖着:夫君觀石擺石卻從不擊石、品扇題扇卻從不玩扇,都是在遵循一個“雅”字。
置身館中,物雅人雅,處處顯雅。
這就是“物”與“志”的诠釋,這一方天地,與其說是屬于明珠,還不如說是為容若量身定制,無懈可擊,無瑕可挑。
盧氏坐在容若身側,看他一邊挑選手鍊的珠子、一邊說心中所想:“若說商隐之詩最明女子的‘孤寂’與‘想見’,那麼商隐之友溫庭筠就是最懂得寫‘紅豆’濃情之人,爾谖,你都溫庭筠的詞嗎?”
“讀,且把其中兩首藏記心中。”盧氏将數粒紅豆放在掌心,“一句是: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另一句是:羅帶惹香,猶系别時紅豆。”
“我覺得飛卿之詞【注3】的意境真好!”容若凝神于妻子,“骰子點數随機即随緣,相思入骨即難出;衣帶染香,原是故人紅豆成串佩飾腰間。所幸你我,卿卿日日,情淺情深不需骰子上面的紅點來占;以紐扣換羅帶,相和相結不需腰間紅豆來提醒思念。”
“在公子看來,紅豆可是戴在手上最好?”
“我覺得——”容若朝妻子溫笑,“是自己為你挑選紅豆、串起紅豆的過程最好。然後自己為你戴上這串手鍊,看你歡喜的模樣,更是好上加好。”
“公子真的很會為自己和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份好心情呢。”盧氏将紅豆粒粒放回盤中,“公子手中的采撷物和牽思弦,在爾谖看來已經不是紅豆和絲線,而是公子想給予爾谖的真心。”
容若放下手上的引線動作,單手環過盧氏的細腰,半摟她在懷。
品詩論句,彼此尚有紅豆共的好天氣,當将柔情延綿。
流光易抛,春風送詞悅琴弦的恩愛情,當放萬千俗事。
“歸時飛絮滿肩膀,待到清夜入夢,紅豆藏枕頭留香,我共夫人好眠。”
這是盧氏第一次從容若口中聽見“夫人”二字,她不由得将頭輕輕偎依在容若的胸前,聞得他身上的縷縷菩提禅香、聽得他心中的聲聲有律跳動、悟得他華服之外所向往的尋常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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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夫婦從納蘭家的祠堂出來,來到了正廳之前。
明珠背着雙手,擡頭仰望,替自己的兒子自豪:“夫人,等到放榜,本官就叫人把‘狀元牌匾’在這上方高高懸挂,讓賓客們都知道,我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是當之無愧的大清第一人才!”
覺羅氏微笑道:“妾身倒是看在眼裡,自打容若考完試,家裡處處都亮堂了不少,隻等着珠玉進一步生輝。”
“養兒二十年。”明珠感慨,“不容易,不容易啊……”
走在渌水亭的長廊中,覺羅氏道:“想來索額圖的次子格爾芬都成了皇上的二等侍衛,咱們的容若要是成了翰林院編修,豈非官階在他之下?索額圖可是笑話?”
“人言明珠父子想要把持朝綱,我卻是認得一個理兒:容若離開皇上,在翰林院的位置上與學問為伴,自在常樂就好。”
“老爺如此開明,若是朝中再有人诟病,那就說不過去。妾身多問一句:皇上對容若,肯放手嗎?還是會一直以此來牽制老爺?”
“其實這官場上的事,沒有對錯。”明珠搖頭,“是非全看皇上的心态,我明珠不是鳌拜和噶爾丹,皇上可以随時把我拉下位,皇上之所以留着我,是因為他動搖不了赫舍裡一族的勢力,需要我來制衡索額圖。不等于皇上真的看重我、非我來肩負重任不可。”
“那咱們兒子——”覺羅氏有所擔憂。
“咱們兒子是個文武全才,皇上要是非要逆容若的心志來安排容若的官階,那也不是咱們或是慈甯宮的老祖宗改變的了的。”
“萬一容若想不開——”
“夫人,你這叫什麼話?”明珠沉着地看着覺羅氏,“容若的命從來就不是他的自己的,他屬于整個大清。所以我才從小就教導他謹小慎微地做個完人。”
覺羅氏想起了自己的禅修期間,從妙覺禅師口中聽來的一句話:“人到了命數的極限,終究是要解脫的呀!”
她隻當這句話是妙覺禅師說給衆弟子聽的,而非在暗示容若的一生。
明珠駐足道:“今日容若帶了爾谖出門,我見他一身輕松,如沖出桎梏一般,多少也不想對他有所管束,就讓他盡情地放飛自我吧!”
“爾谖倒是懂事。”覺羅氏告訴明珠,“出門之前,她特意來向我詢問容若的身體情況,怕自己在外對夫君照顧不周。她還交代小廚房提前備下了容若愛吃的芙蓉酥和紅豆陳皮甜湯,怕容若走了一程遠郊路、回家後胃口不好。”
“作為我明珠的兒媳、明府的女人,她應當的。”明珠不同于覺羅氏的細膩,“我的兒子的正妻,理應拿出關心夫君和玲珑賢助的本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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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納蘭一家共進晚膳的時候,明珠出人意料地誇了兒媳一句:“你能多為容若考慮,阿瑪自然是高興。”
盧氏道:“是,爾谖記得自己的責任,日常也請阿瑪和額娘多多教導。”
明珠在平靜中帶着幾分作為家長的威嚴:“你隻需記着一點:‘容若關乎天下,你關乎他這一生的感情評價’就好。”
在盧氏的回應聲中,容若一愣。
——阿瑪這話,就跟是把我定型了一樣。
——活于天下之局,不累但是時常惶恐;經營一世情場,至深亦是至真。
“阿瑪額娘。”容若開了口,“成家之後立業,兒之事業,朝堂沙場兩能,不會辜負大清,也不會辜負納蘭家。”
“兒啊,你金榜題名之日即将到來,額娘為你驕傲。”覺羅氏往容若碗中舀了一隻五彩水晶素丸子,“這份驕傲并非來自你光耀門第,而是跟你阿瑪一樣,慶賀你這二十年來:學有所成,為自己争了一口氣,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現階段的一個高度。”
“兒喜歡這樣的和家氛圍,自己能夠為父母所理解和支持,就是最大滿足。”
容若把碗中佳肴對半分開,入口品嘗。
“等到宣旨之伍來臨家門,兒與阿瑪額娘、妻室、兩位弟弟、管家金叔等一同迎接,取的不是才高八鬥的排場,而是名副其實的——納蘭氏一族的上下歡喜。足矣,足矣。”
“是啊!”明珠朝容若點頭。
“我明珠之子珠玉生輝,不因此為傲,不因人言而滿,隻當是自己辛苦栽培的結果,蒼天讓我明珠有當‘狀元之父’的美譽。不像索額圖,次子格爾芬當了個二等侍衛,心血來潮去打了一次勝仗,就裡面兩幅面孔:宮内愛子心切,宮外訓子如狼,也不怕老輔臣索尼入夢譴責!”
“阿瑪。”
“嗯?”
“格爾芬去打仗,也不完全是為了報國或是跟索額圖做對。”容若笑道,“他就是想讓雲辭格格見識見識:高官之子的必死決心和英勇肝膽。所以,阿瑪不必往索黨的籌謀方向去提防。”
“那你說,索額圖怎麼還不叫格爾芬娶妻?”
“啊?”容若裝作吃飯的樣子,“兒不知道。大抵是……索額圖想讓格爾芬娶愛新覺羅氏血脈的格格吧?”
明珠細嚼着口中美味,明白兒子的意思:
索額圖本性不改,貪慕虛榮,一心攀親皇室;格爾芬反而是深藏不露,他比生父要聰明許多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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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飯後聊後。
容若攜盧氏一同回房。
盧氏才近床榻,就聞見了新鮮紅豆的清香味。
她用手撫過枕頭,感知到了容若的心意,竟不知容若是什麼時候交代家仆去準備這些的了。
唯獨是一份感動油然而生、久久不散。
隻愛他纖細敏感不失細微、惜己憐人。
“紅豆生南國,爾谖在嶺南度過了大半時光,卻從未站在紅豆樹下:暗想少年郎,賦閑度流年。公子一直生活在京師,心往江南卻為爾谖準備滿載心意的南國之物,可是因為:紅豆相思與卿随,南北同寄一春心?”
“千顆萬顆暗香來,已是雙宿雙飛時。”容若接住了夫人的上半阙詩句,“我對共枕紅豆的意境心生向往,因為枕邊人是你。”
“爾谖,你嫁給我之後,責任就是做我的正妻。無須背負太多顧慮、無須擔心自己消受不起我,記着:你的夫君納蘭容若,是個凡人。”
容若聲線溫和,言罷,牽起盧氏的手,來到書桌前,寫下:
夜來枕紅豆,笑漾燈花裡。
雲幕星堆月,風動榻上錦。
坐起情深處,側近蛾眉影。
明日題名人,相與識局棋。
【注1】清殿試,答卷必寫的開頭和結尾之語。
【注2】施道淵的語言,見第92章。
【注3】飛卿之詞:溫庭筠字飛卿,花間派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