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确的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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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洞口,強烈的光影反差感刺的容若連連眨眼。
——從亮入暗易,棄暗投明難。
——天理如是,人理亦然。
容若吹滅燭火,将殘燭收起,放入一個布袋中,投入古樹側面的集物處。
他回來時,見盧氏已經為他準備了禦寒的披風,便在她的系結動作中,溫潤看她:“你我從岩洞中出來,仍舊是一身清雅,不如一同去‘花鳥風月樓’坐坐場子,如何?”
“隻是坐場子?”
公子心思缜密,絕對不止于此。
“也跟爾谖一同觀看孔尚任的新作。溫茶吃餅,聽戲聽谶,聞笑接喜。”
“爾谖記得,公子一向不愛看戲劇。”
“嗯……興緻上來,不走一遭可惜。”
“好,爾谖與公子同去雅樓。”才上馬車,盧氏又心善道,“看戲完畢,回府之時,不如一同買些酸棗糕回去給袖雲妹妹吃?”
“那便連着山楂卷也一并買了。”容若笑,在車夫的趕馬聲中,“江盛齋的點心和果幹在京華數一數二,就買那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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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鳥風月樓。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正是談笑風生盡興時。
孔劇先登,洪劇接力,雅俗共賞。
南腔北調,有闆有眼,精彩紛呈。
容若和盧氏才從“花鳥風月樓”中走出,就看見一個穿着緊身黑衣、功夫極好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難說是盯着容若本人,還是盯着明珠手下的雅樓。
“爾谖,你留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
容若憑着自己的敏捷身手和精湛武功,向那個黑影追了上去。
——公子小心。
盧氏在心中暗喊,然後退到了一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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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對那個黑影一路追逐,飛檐走壁,不輸京城裡有名的捕快。
他在腦中暗猜:
難道是索額圖派來的江湖探子?難道這個江湖探子從我今早外出開始,一直跟蹤我到現在?阿瑪明珠就算是再大意,也不可能把《天工開物》私藏在秘密洞窟或是“花鳥風月樓”裡面吧?想以我為突破口,更是不現實。
容若卻忽然見那個黑影一把踏上一根大樹的粗枝,震落簌簌雪,彈跳向了旁側房屋的磚瓦,再又是往後投了一顆煙霧迷彈,錯亂了自己的視線,想再往前直追,已然難辨其所往。
半路跟丢。
這四個字難免讓容若不甘。
再細思那個黑影背後的主使,容若更是憤憤難平。日常自己的蹤迹和文字全受康熙皇帝的管束也就罷了,到如今連跟愛妻一同出遊的時光也在别人眼皮底下,被跟進着、别有用心地町看着,實在是想平靜下來都難。
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容若定了定神,往前一看——
前邊不是“裕親王王府”和“瓜爾佳府邸”嗎?那個黑影怎麼朝福全和雲辭格格家的方向去了?索額圖家,應該在相反面才對呀!
這是有意要迷惑我?
還是黑衣人的主雇……根本就不是索額圖?
容若就這麼回到了盧氏身邊。
二人按照原計劃,去“江盛齋”買了酸棗糕和山楂卷才回明府。
路上,容若對愛妻道:“此事我要細禀阿瑪,方才你在等候期間,雅樓内外是否有異常?”
盧氏回憶道:“倒是有個小厮接了外送的單子,提了食盒往裕親王府去。照理說王爺府上什麼好廚子沒有?為何要在過了晚膳的時分,再傳府外的膳點?”
“可疑,真是可疑。”容若思索着,“我也是跟黑衣人跟到中途,離裕親王府還有一段距離處……才把人跟丢的。”
“公子對黑衣人身份,可有眉目?”
“猜不透,或許是阿瑪的政敵、或許是想害我的人、或許是另有他謀。”容若握住愛妻的手,看着她的雙眸道,“但幸好今日你我外出未遇險,不然讓你受驚,我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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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徐乾學的書信在抵達昆山老家之前,就已經被“神龍镖局·江南分号”姜飛遠姜副爺的人馬半途攔截,送到了沈宛手中。
“多虧姜副爺。”沈宛謝道,“徐乾學小人也,處心積慮,隻為攀爬高位。其往來于江南各處的信件與镖物,不可順其自然、直接送達。”
“本副爺自然是信宛姑娘和宋先生。”姜飛遠道,“昆山徐氏自恃一家三鼎甲,傲氣橫對門外客,我手下那些镖師去送貨,沒有不受徐家之人的眼色的。”
“我思忖徐乾學的叵測居心全付信中,于我師傅宋應星不利,于我在乎的納蘭公子也不利,故而才有勞姜副爺你見信則攔。”
“能讓宋公和天下的納蘭公子免遭徐乾學之害與之禍,本副爺定當為宛姑娘效勞。”姜飛遠義氣凜然,“酬勞也是不必給的。”
“多謝姜副爺!”
禮貌送客以後。
沈宛回到房間,按照《天工開物》裡面所教的方法,無痕迹拆信。
沈宛展信,見信中所寫,心中怒而驚。
徐家衆人:
見信如晤,乾學久疏問候,有愧親孝。
如今後宮局勢,原遏必隆之女昭妃鈕祜祿氏晉封皇貴妃,明黨惠妃納蘭氏位列其次,更有索黨以皇太子為籌碼站穩陣腳,乾學無一日不是謹慎小心,隻思索着早日官居高位,光宗耀祖。
後宮如此,何況朝堂?
年關将至,皇上處理政務越發勤快,好似趕着把折子都看完,好早日歇空去放松自己一般。眼下要事,無關軍機,亦無關民情,而是大明士人宋應星所著述的奇書《天工開物》。
天子尋之,乾學亦尋之。
隻盼着在天子之前尋到,好物盡其用,利己興功。
乾學以學問見長,奈何在朝中始終隻能靠己、而無法依附派閥。
此次乾學得神鳥開示,心之所辨,《天工開物》乃是流落到了江南某處,還請諸位家人助乾學一臂之力,早日将書籍找到,托付信得過的镖師運送至京師,乾學将有大用。
其一,此書能夠切中康熙皇帝所需,乾學自有底氣向康熙皇帝讨要封賞;
其二,乾學曾想與宋應星和張岱深交,卻無不是自我取辱,心中憤概難消,正好可以推波助瀾、重重揭發宋應星的反清造勢之心、重農興商之私欲、标榜留名青史之心機,讓康熙皇帝以“謀反、煽動、亂世教化”三大罪狠治于他,方可平複乾學舊時積怨。
其三,乾學之學生納蘭性德,才華橫溢,接連編就《古抄本十二卷》《通志堂經解》,寫成《渌水亭雜識》《雨霁賦》《五色蝴蝶賦》等名篇,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叫乾學難容。原乾學隻想利用納蘭性德來反噬其父明珠,如今卻成自我樹敵,實在是:悔而不可全悔,恨而不可全恨,唯有不計手段與後果,較量之、暗害之,傷之除之而後快。
乾學乃有三件要事需要徐家衆人相助:
踏遍江南可去之處,不計上天入地,尋找《天工開物》;
尋書途中,若與對方起了沖突,在自保和保書之間,不妨留下自己性命,銷毀《天工開物》;
哪怕尋書無果,也不可輕易罷休,叫人散布《天工開物》已被納蘭父子私占就是,以“明黨線人多次下江南、納蘭性德與江南文人布衣多有密函往來”為由。
天寒添衣,盼家人安好。
乾學頓首。
*
看到最後一句話,徐乾學将自己的惡行栽贓到容若頭上,沈宛怒火縱生——
恨不得立馬強闖皇宮,以己為證人,将徐乾學的歹心與惡行向康熙皇帝和盤托出。
然而,區區一民間女子,進入皇宮談何容易?
也隻能在嘴上将徐乾學狠狠唾罵、及早讓容若知曉此事而已。
沈宛立刻将徐乾學的書信原稿和自己的密信一同,點膠粘合,放進一隻楓木筆盒的夾層裡。
她将一切僞裝成“容若購置”的“江南名品”的模樣,直奔镖局,讓姜副爺手下的兩名精銳镖師将東西送到“飲水詞歌·素菜館”。
她對那兩個精銳镖師叮囑:
“你倆抵達京師後,見納蘭公子的機會沒有确數,須先擇一處住下。”
她摘下自己的一對耳環,細道:
“你倆以這對耳環為信物,拿給素館的劉管事看,他自然不會阻攔你倆入館。”
“此镖物事關重大,切記不得轉交。定要在素館等到納蘭公子本人來了為止,當面拿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