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容若把黑衣人之事一一向明珠道明。
明珠道:“樸爾普大人默認了你是他女婿,不會派人來做對納蘭家不利之事。裕親王福全修身養性,議政王會議皆是告假不去,怕是也無心卷入江湖是非。”
“那就是處處指向索額圖。”容若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那樣認為,“索額圖如此聲東擊西,豈非此地無銀?”
“你且當那個黑衣人是沖着我明珠來的,不必波及自身。”
“阿瑪,您對《天工開物》的下落怎麼看?”
“等着曹寅曹侍衛的追查結果吧!”明珠晃了晃腿,“皇上要是真着急,早就先治罪一波人了,你說為何皇上沒有動靜?”
“年關将近,諸事繁雜,皇上的注意力也不全在找書這一件事情上。”
“你不妨多進宮走走,照本官看,皇上不會把你晾着太久,是時候給你一個明确的職位了。”
“侍奉君側不離,有沒有職位都一樣。”容若看得開,“距離考試第十位的事情已經過去快兩年,兒放下了。”
“你可以把自己當作是伴君一生、有無官階皆可之人,但是你阿瑪我不能。”明珠嚴肅地看着兒子,“這些年栽培你的心血要是沒有實際可見的成果,我心裡也不好受。”
“阿瑪您始終是覺得:兒的詞名和天下名,輸給一個官位之名。兒都明白。”
“容若,你莫要覺得功名利祿都是虛空,朝野看這個,青史也看這個,甚至是墓志銘,也是要刻下這個。人活一世,豐功偉績都歸帝王将相,風月情調都歸歌樓紅萼,到頭來,你的文學才思閃耀星河又如何?後人談及你,談得最多的還是你跟康熙皇帝之間的君臣關系、和你作為我明珠之子的身份。”
“阿瑪教導的是,若是日後官職下來,兒在位而施展所能就是。”
“容若你記着,康熙皇帝再怎麼制約你我父子的份量和權能都好,你身後有我,有我明珠。”
“是,兒在阿瑪的前路上,阿瑪在兒身後,會扛下康熙朝的風風雨雨。”
*
離開明珠的房間後,容若去看望了顔氏側夫人。
顔氏的胎象養的好,精神狀态也好,平日裡有額娘和盧氏正夫人陪着說話,也是多聞笑語,和暢安慧。
容若便是覺得這樣的氛圍好,妻賢母慈,相互扶持,好運定會降臨不遲。
掀開擋寒風的厚簾子入内,容若笑着走向袖雲。
袖雲見公子來了,喜悅道:“袖雲安好,請公子安好。”
“都好,都好。”容若坐在側夫人身邊,問:“江盛齋的山楂卷和酸棗糕,你可都嘗過了?合胃口嗎?”
“多謝公子,多謝正夫人。”
袖雲跟容若心照不宣地一笑,彼此之間,無需贅述多餘的話,便已将心思揣明。
——山楂卷是公子挑的,酸棗糕是盧氏夫人選的,公子把自己的心意放在前面說,正是在乎顔氏側夫人之意。
——一個領情的“謝”字,比正面回答“嘗過”和“好吃”要精緻。公子想聽的絕對不是相關味感的話,而是自己的透過這一份味感所傳遞出來的心意,顔氏側夫人是否接得住。
“天冷房中有紅蘿炭暖着,但也要注意着通風才好。”
容若說着,用眼神示意丫鬟去開個小窗縫。
“公子也是,要舍得多在暖榻上面溫着,看書聞香,賞花聽雪都是好的。”
“我此刻就是想把自己要當阿瑪了的心情分享給你。”容若面帶高興,輕撫袖雲的肚子,“雙生兒好,一并疼愛,倒是不分了先抱誰出來,誰為長、誰為次。”
“若是一男一女,便是同為長子長女;若是雙男雙女,便是由公子來定。”
“那我就多準備幾個名字。”容若喜上眉梢,“也提前去‘濟國寺’把孩子們的名字都拿去給妙覺禅詩看,請他為袖雲你和孩子們一并祈福。”
“公子取的名字,袖雲都是解其意和打着心底裡喜歡着的。”
容若和顔氏側夫人這般聊着,不知不覺就過了半日。
細雪染流光,侬語傳真情。雙把心思酌斟。
眉目轉年華,金堅經年月。哪分房中朝晝。
“我在房中陪着你一同用膳。”
“公子。”
袖雲明白,此刻不能回應一個“好”字或是“謝”字,否則就是對容若的不理解。
一聲呼喚,換得他的含笑點頭,最是值得。
袖雲看着容若的模樣,美好恬然,細緻溫潤。
她順着容若的手勢,靠近他的臂彎——
他予愛予求,不偏不私,銷魂誰知?也溫春宵;
她雙眸微合,神思翩然,自在微笑,自如分恰。
袖雲留戀着那份溫度,心想:
琢磨、推敲、掂量公子的心事,何嘗不是自己和盧氏夫人的特權?外人是不需要懂的,離公子近的人,都一一能懂就好。
*
又過半月。
容若在“飲水詞歌·素菜館”中見到了受沈宛所托的兩名精銳镖師。
犒勞過镖師,回到“一雙人”雅室,容若對兩封信看得仔細。
除去徐乾學那些自私自利、損人害人的話,沈宛還提到:
徐乾學跟江南本地的文人集團相交甚密,彼此往來,受賄行賄自不必說,天下珍品和貴重典籍亦是不計其數,皆入徐府或直抵京師;
江甯織造一派繁盛,榮光與皇恩密不可分,然個中敗絮,類似賬目造假、偷梁換柱、官商勾結等見不得光的事情,不在少數。百姓常有議論:浮錦入皇宮,美錦官家手,隻剩邊角料,下民相争忙。
公子所問《天工開物》之事,江南未曾見得就有。倒是禹之鼎畫作,日漸與千古畫聖顧恺之并論,描繪人物之阿堵傳神,唯有顧禹二人。不知此次禹之鼎“畫歸故裡”,是純屬巧合?還是與《天工開物》聯系緊密?一切難解。
容若将沈宛的親筆書信藏入密匣,隻帶了徐乾學的信件原件回到明府。
*
渌水亭,暖炭爐側。
容若與明珠父子同坐。
明珠看罷鑒罷,确認是徐乾學真迹無誤之後,慎重問:“兒啊,你這是從何處所得?”
容若借口道:“此信件為顧貞觀所竊,後張純修收到情報,暗暗派人從顧貞觀住處竊得,才轉交到兒手上。”
明珠不疑,隻把信件壓在一塊小圓石下面。
容若道:“徐乾學找書的動因,無非是:報複宋應星、不讓容若好過、巴不得自己升官發财。阿瑪,照你看,這個信件是否上交皇上?”
“徐乾學如此心懷不軌!”明珠嗔怒,“怕是黑衣人也是他所指使!”
“那信件,是兒上交還是阿瑪您上交?”
“當面交給皇上自然是使不得,否則你我父子目的太明确,反而會叫人當成是徐乾學的一丘之貉。不如把信件悄悄放在皇上留意的到的地方,順其自然地揭露惡人面目。”
“翰林院編修彭定求,那人雖是狀元郎出身,卻一直在徐乾學的重壓和監視之下做事,倒不如借了彭生之手,讓信件出現在皇上看得到的地方。”
“容若,就照你說的辦,你行事小心。”
“好。明日兒進宮去。”
明珠記起:“你不是為曹寅聯系了一些你的文人朋友嗎?有沒有從那些文人朋友口中聽到跟《天工開物》相關的可靠消息?”
“他們隻曉得宋應星其人其書,并未談及竊書或書竊的可能性。”
“容若,天下不是有個奇人施道淵嗎?施道人無所不通、無所不知,何不找他來一問究竟?”
“阿瑪提醒的是,該借助一些人力和天力來解決案子了。”容若又一想,“話說回來,《天工開物》原稿交到了皇上手中又如何?難不成皇上又想将《天工開物》賜給我?那我算是得福還是得怨?”
“皇上聖閱後,将宋應星的作品擱在藏書樓放置便罷。”明珠勸道,“皇上要是真要将你作為案子善後的籌碼,把那套書給了你,你不願收下也必須收下。而且,你千萬不可慈悲心大發,将《天工開物》還回到宋應星本人手裡去。”
容若無奈一笑:“兒還不如多得幾幅顧恺之真迹。”
“你想什麼呢?”明珠正經道,“如今顧恺之的真迹,軸畫壁畫早已蕩然無存。你真想要,阿瑪就叫人去給你尋南宋樂師姜夔的臨摹之作,那也是出神入化的。”
“所幸兒手裡存着皇上給的閻立本《步辇圖》真迹。”
“所以你說皇上待你好還是不好?”明珠搖頭,“都是宿命,宿命呐……”
容若不語。
自用竹制香挑撥納蘭香。
宿命,星宿鬥轉,命數多移。
人生,軌迹既定,須争之時還須争。
*
次日。翰林院。
納蘭容若邀了曹寅一同,前去“找書”。
“吾生這是要找什麼書啊?”徐乾學背着手相迎,“《天工開物》不在這裡。”
“容若來找自己的書。”
徐乾學才想暗諷幾句,就看見彭定求眼疾手快地把《渌水亭雜識》從書架裡翻了出來,恭敬地捧到了納蘭公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