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生,好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徐乾學把臉朝彭定求一沉,又迅速恢複常态,轉向容若:“吾生何日刊印詞集?本官定是要把書架的一處擦的亮亮堂堂,親手擺放吾生佳作。”
“一處?”容若故作驕傲,“吾師是打算把容若的《飲水詞》和《側帽集》放哪兒呀?”
徐乾學随口一說:“那自然哪裡空位大放哪裡啊!難不成吾生還想自亂秩序、并居蘇辛、溫李、秦黃、姜柳【注1】不成?”
曹寅替好友鳴不平:
“徐大人怎就一副揶揄口吻?《納蘭詞》可謂是情真意切,所出皆精品,莫說是你所列舉的那幾位唐宋名家,就算是成為‘後世第一,再無可及者’也無可厚非。”
“照我看,《納蘭詞》一旦刊印成冊,就該擺放在翰林院最顯眼的位置,乃至于日後,成為皇家的經典、居大清文壇首席。徐大人你說,是不是整個翰林院都沾了《納蘭詞》的光?”
徐乾學被曹寅這話一刺激,哪裡還了得?
竟與容若起了口角,盡管容若一再忍讓,也終究是架不住座師的頑固與執拗,跟座師之間的沖突是越發大起來。
曹寅背過身去,朝着空氣暗笑:容若的目的達成了!
下一刻,曹寅又做出了焦急的模樣,向另外幾個翰林編修求助:“你等還愣着做什麼?好歹是上前勸一勸納蘭公子和徐大人啊……”
容若和徐乾學在争執之中,有意将信封從袖中掉出。
彭定求沒看清,隻當那“家書”是從徐乾學身上掉落的。
好奇心驅使,他就去撿。豈料,他才拿起信封,就從裡面漏出一張三折的信紙來。
彭定求原本無意偷看,哪知一眼就掃到信中那幾行了不得的字眼,不由得在心中對徐乾學大罵:
“徐乾學,好你個心胸狹隘、卑鄙無恥之人!為了一己官途,什麼龌龊事都做得出來!!”
這位心性耿直的狀元郎,一刻沒有猶豫,直奔了養心殿去。
他決定,要把徐乾學的“家書”當面上呈康熙皇帝,痛陳自己所受到的欺壓和徐大人對納蘭公子的陷害。
*
某日深夜。瓜爾佳府邸。
雲辭離開大清已經有些時日,樸爾普對女兒甚是想念。
夫人章佳氏道:“老爺,咱們不能不把畫師禹之鼎當作是大有前途之人來看。現在禹畫師在江南的人氣,可是不輸給‘大清第一道士’施道淵呐!”
“認祖認祖,禹之鼎的祖先要真是顧恺之就罷,可他那隻是把一幅畫漂流回了江南故裡而已,人言相傳,才造就了今日局面。”
樸爾普本着門當戶對的理念,複向章佳氏強調:
”人家顧恺之好歹出身不低,少年成名,不到二十歲就已經跻身東晉名流。況且,人家顧恺之娶的是大司馬桓溫的第四個小女兒桓杳,桓溫的兒子桓玄日後還當了皇帝呢!哪是禹之鼎能比的?”
“這嫁女兒也要看女兒喜歡誰呀!”章佳氏道,“納蘭公子已有妻妾,老爺您何必執着于雲辭再入明府為明珠兒媳?”
“本官這是為——”
樸爾普的話尚未說完,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聲響。
管家匆匆來報:“啟禀老爺,就在剛剛,家仆們在府邸巡邏之際,看見一個黑影如輕燕般點牆而過,不知意欲何為?為了以防萬一,小的現在已經安排人去追了。”
“本官從不在朝中樹敵。”樸爾普一臉淡定,“定是那些江湖好漢踩錯了點,才會被你等誤認為是歹人。”
“話可不能這麼說啊,老爺!”管家仍舊警惕,“現在《天工開物》下落不明,沒準什麼時候……瓜爾佳府邸也成了可疑之所啊!”
“本官之女雲辭,日常看的都是洋書;曾寄宿于此的畫師禹之鼎,也是在看洋書和為洋書畫插圖。”樸爾普一擺手,“與《天工開物》何幹?”
“就怕老爺您是跟《天工開物》徹底無關,但是此前……雲辭格格跟那套書緊密相關呐!”管家危機感十足道,“雲辭格格跟納蘭公子一起看過、藏過《天工開物》的原稿也未可知。”
“我納蘭賢婿一身正氣,真要是看過、藏過皇上要找的東西,早就上交了,豈會置眼下的亂局于不顧?”
“老爺您自然有您的看法,”管家忠心耿耿道,“但是江湖好漢們都是收錢辦事,刀槍暗器全都是不長眼睛的,老爺和夫人都要格外留神自身安危才是。”
“好!”樸爾普一點頭,“那你派出去的人一旦确認了黑衣人的身份,就立刻來給本官回話。”
“那要是沒抓到人呢?”章佳氏比管家更加擔慮,“府邸豈非已成險地?”
“有本官在,夫人不必害怕。”樸爾普拿出勇氣,“本官那是那句話,清者自清,《天工開物》瓜爾佳府邸沒有就是沒有,管他什麼江湖好漢還是異黨惡棍,害不到咱們頭上來。”
*
一日,徐乾學剛剛從皇宮歸家。
才要進去房間更換朝服衣冠,就看見管家的身影。
“大人,不好了!”
“你慌慌張張地做什麼?”
“您那隻羽毛會發光的寶貝金絲雀,方才死了!”
“什麼?”
“回大人話,是自斷了雀舌而死。”
徐乾學擰眉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彙賢亭”。
臨近熟悉之地,看見鳥籠已經被取下,擱在了石桌桌面上,上面蓋着一層白布,徐乾學竟然發自内心地流下了眼淚。
管家隻見:
徐大人把已經一動不動的死鳥從籠中取出,托在左手掌心之上,用右手反複撫順鳥羽,口中皆是悲傷悼詞。
等到徐大人把那隻金絲雀放回原位,忍痛叫了一個丫鬟去處理之際,已是泣不成聲。神色之真切,為人之所未見。
“大人,您這是何苦呢?”管家說這話,不算是勸,“神鳥再靈,您消受不起就是消受不起,多流一滴眼淚也不管用。”
“這不一樣啊!”徐乾學歎息,“多虧神鳥指引,本官才能看清:後宮鬥争和《天工開物》的所在,你可記得?神鳥是朝着本官的老家江南鳴叫的,那不是提醒本官捷足先登、托于老家的家人去找書,那又是什麼?”
管家應的冷酷:“小的不記得。”
徐乾學捶胸頓足:“原本本官先一步找到《天工開物》,進獻給皇上就能加官晉爵,現如今,神鳥驟死,可是難有指望了。”
“老爺,您的金絲雀是咬舌自盡,不是驟死。”
徐乾學被這話一刺激,才覺察到事情的發展已遠非如自己所料。
“本官寫的信,是否已經無事送到昆山老家?”
“恕小的直言,大人的信件要是到了家人手中,還能至今收不到回信嗎?”
“一派胡言!”徐乾學死不承認,“回信晚到而已,豈能說是不到!”
“大人,您對天意還沒看透嗎?”管家單手指向蒼穹,“是老天爺不讓您作惡,連籠中鳥都死給您看了。”
“有你這麼對本官說話的嗎?”徐乾學怒瞪管家,“你不與本官站在同一立場,反而句句指向本官的不是,哪裡有點忠仆的樣子?”
管家卻是把腰闆一挺,怒怼主人道:“大人您報國無能,才不為民,力不為君,成日自以為是、自我孤詣,為了名利什麼都做得出來,又哪裡有點忠臣的樣子?”
“本官看你是被顧貞觀蠱惑神志了!”徐乾學一拍石桌,巴掌生痛,“顧貞觀還沒罵到本官面前來,你倒是有膽子以下犯上、大聲指責本官!”
管家仰天大笑,徐乾學看之而呆然。
笑罷,管家對那德不配位的徐大人道:“大人您别嘴硬了,仔細遭了天譴。如今您往前多走一步都是墜入萬丈深淵,還不如老老實實呆在家中,看看事态如何收場。這《天工開物》丢失事件的始末,本就不是您應該攪合的!”
管家複指向倉庫和廚房方向:“還不如安安分分地過個吉祥年,把家裡的糧草食材備足、早些着手準備下人們的年例錢。被家人和下人念恩,總比被外頭的人記仇好。”
徐乾學斜倚亭柱,呆望眼前風景半晌。
等到午間,他終于想明白了一些東西,默默走回石凳上坐下,十指交錯。
管家送了午膳過來,才剛剛擺放到一半,就聽見徐大人大喊大叫。
那副瘋魔了似的的模樣,就跟是提前從爾虞我詐中出局了的輸家一般,凄厲而惹人躲詫。
“完了,真是完了!”
徐乾學站起來時,右腳踢到石桌的十字型腳柱,疼痛鑽心。
他如同在柴火堆上戴着鐐铐跳舞,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動作,也不過是從桌子上拿起一塊發糕,胡亂啃了幾口。
“這次本官莫說是妄想憑借——江南徐氏勢力和個人言論來胡言《天工開物》的宗旨,以扳倒一直就不把本官放在眼裡的宋應星,怕是連順帶把‘愛徒容若’加害一把的計劃也不能實施了!”
“人在做,天在看。”管家再次往上一指,“老天爺都容不下大人您喪盡良知,大人您就别再枉費心機了。”
徐乾學仰天一望,不見青雲。
遂問管家:“你說這老天爺,為何從來都不站在本官這一邊?”
管家冷聲應道:“一個人要是心術不正,如何得天道?蒼天自會行道滅之!”
“轟隆隆——”
一聲驚雷過後,雪停而冰雨降,風卷雨襲衣,瓦落聲驚心,徐乾學吓的呆立如石頭雕像。
【注1】
蘇辛:蘇轼、辛棄疾
溫李:溫庭筠、李商隐
秦黃:秦觀、黃庭堅
姜柳:姜夔、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