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大選之日,草長莺飛,景和明麗。
康熙皇帝、太皇太後和皇貴妃鈕祜祿氏一同,端坐高處,等待新人們依次來見禮和受選。
梁九功長了記性,曉得萬歲爺面對“莺莺燕燕”的時候,脾氣是最難捉摸的,就自請留在養心殿候駕。總管大太監顧問行也是如此,跟徒弟一同在皇上的辦公地等着,不參合選秀的場面。
這便是苦了領差事的司禮大太監秦三德,此時此刻,秦公公正連連喊着:“……,留牌子,賜香囊;……,撂牌子,賜花。”
選秀還進行着,太皇太後忽然打斷:“行了,皇上你消停消停,選秀女不是趕時間而是在為你自己延續香火,你身為一國之君,豈能草率?”
為了維護皇帝顔面,太皇太後很快又将過錯轉移到了司禮大太監身上,責備道:“秦公公,你也不必唱大戲似的一句接一句了。”
秦三德隻得打了自己一嘴巴,擔了罪名道:“奴才知罪。”
“罷了。”
見秦公公知趣地自我領了罰,太皇太後也不再追究。
她重新看向那些個個标緻的秀女們,等着康熙皇帝的态度。
秦三德後退了一步,一邊觀察太皇太後的神色,一邊等待萬歲爺的反應再喊話。
“孫兒聽從皇阿奶意思。”
“好,皇帝,你繼續挑、好好挑吧!”
接下來,玄烨一改先前的走馬觀花,仔細問了幾個自己鐘意的秀女問題以後,才決定她們的去留,孝莊有所寬心,皇貴妃鈕祜祿氏則像是一尊擺設品雕像一樣,沒有說話的份兒,隻被衆秀女們瞻仰“将來皇後”的鳳顔。
除了幾個必選的重臣的女兒之外,玄烨也辨明了利弊,用不着孝莊有意無意的暗示,他自己就主動在滿蒙漢三籍當中,都挑選了合适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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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國維之女佟佳·景茵珠出現在玄烨眼前的時候,玄烨雙眼一亮,才發現景茵珠本人比畫像還要漂亮許多。
粉面靈靈,宛如桃花;雙眸清清,似剪秋水。
鼻翼自由,渾然天成;唇若櫻桃,绯紅水潤。
更有曼妙細腰和纖纖素手,好一個從畫中走出的美人兒。
玄烨神魂一怔,竟忘乎所以,直到景茵珠開了口,才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正在挑選嫔妃,而非與新入心扉的女子相忘桃源。
“佟國維之女景茵珠,參見皇上、太皇太後、皇貴妃娘娘。願皇上龍體安康、太皇太後笑口常開、皇貴妃娘娘吉祥如意。”
玄烨悅言問她:“平時你都看些什麼書?愛做些什麼?”
景茵珠有條不紊道:“回皇上,奴才平時愛看史書和大唐才子王維的詩,愛做些繪畫與鑒畫之事。”
玄烨又問:“你以為我大清第一才子納蘭性德跟王維比如何?”
景茵珠認真一思索,道:“才學平分秋色,隻是在繪畫和悟禅方面,王維勝過納蘭公子。”
玄烨微笑道:“你自比才女謝道韫、李季蘭、薛濤、李清照如何?”
景茵珠微低頭,謙虛而不失嬌慧道:“奴才隻敢與古往以來的才女子們比心志與一生幸福,不敢自論才學高低。奴才佩服謝娘的詠絮之才、李冶的八至之思、薛濤的女史之能、易安的流離之骨,唯願一心一意待一人,集合‘才思能骨’四樣,一輩子為夫君傾盡所能。”
這話讓玄烨心情大好,若是自己能得一個“聰慧且貌美、心意真且肯全付出”的妃子,正是身為帝王的一大幸事呀!
“是個知書達理、且有教養懂規矩的姑娘。”孝莊滿意道,又問景茵珠,“滿蒙漢三語,你都懂得幾樣?”
景茵珠誠實道:“回太皇太後,阿瑪從小教導,奴才滿蒙漢三語都有習得,能讀能說能寫。”
孝莊再問:“後宮之中,各嫔妃的家勢背景和性情各有不同,你可願與人友好相處?多做些利己利人利于皇上之事?”
景茵珠堅定地一點頭,露出“做保證”的神情,道:
“奴才若能進入後宮,一定好好體貼皇上、孝敬老祖宗。奴才還年輕,諸多規矩難免不周、為人處事難免欠妥,都是要老祖宗和各位姐姐教導着的。奴才一定認真學、認真記,不求表現出彩、但求步步無錯,為皇上為大清盡己所能盡的責任。”
——先表明心迹,再起誓言。
——步步遞進,前後銜接,可見佟佳氏是個能在後宮“生存下去”和“生存的好”的女子。
佟國維之女回答的巧妙,孝莊對之亦是心裡有數。
孝莊點了點頭,向玄烨:“皇上,我看佟佳氏極好,才貌雙全,不像别人一樣隻愛讀綱常倫理之書和做女紅之事。佟佳氏的性格也溫婉,定是像王維一樣素心對月、清泉叩石的,是位該你選入後宮的佳麗。”
“朕正有此意。”玄烨順着孝莊的意思,“佟佳氏是個可心之人。”
“佟佳·景茵珠。”秦公公醒目地高喊,“留牌子,賜香囊。”
“奴才謝皇上、謝太皇太後、謝皇貴妃娘娘。”
景茵珠從一個太監手中接過“七彩福運”香囊,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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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宮。
惠妃坐在主位上,邊看邊聽其她宮殿的主位和小主們嚼舌根子。
有些場子和有些話,是她管束不來的,也是她不得不聽的,隻是這樣的光景大抵也不會多:秀女大選和冊立新皇後這兩件大事,先後到來。
成妃道:“今日外頭可是熱鬧了,咱們裡頭的人,也唯有聚在一起說說話,才算得上是同喜同樂。”
平貴人撫摸着護甲道:“倒是那些在景仁宮當差的太監宮女們,主子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也不知道是跟着享福呢?還是在心裡苦喊遭罪。”
宣嫔話裡有話,道:“主子倒是認得的,隻是把生疏的面孔往熟悉去看罷了。這人心呐,尤其是下人心可是對冷暖最敏感的。”
“原本選上了的秀女,是要先回家等候一段時間,待位分和封号都拟定了以後,才由專門的嬷嬷領着入宮來住的。可是臣妾聽說,景茵珠……啊,不,該成她為‘意妃’了,竟然是由嬷嬷直接領着去景仁宮熟知環境的。”
說了這一大通話,成妃頗是不甘心:“你們說,規矩都給意妃破了,皇上眼裡還有咱們這些老人嗎?”
宜妃提點道:“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要是件件都往心裡記,誰饒得了誰啊?”
成妃用絹子擦了擦臉頰,半抱着委屈道:“真感覺連春風都是冷的,吹得臉頰發疼,抹了上好的脂粉都不管用。”
平貴人偏是往成妃的痛處戳:“皇上今夜和接下來的一個月,肯定都是去瞧新人妹妹們的,姐姐你打扮這麼活色生香,是給誰看呢?”
成妃被這話一氣,反而讓自己的内心強韌起來了。
她倔強地一扶綴着流蘇的精細翡翠钗子,堅毅道:“本宮就是孤芳自賞,也比那些不敢打扮、自己長了新人妹妹們的老人們強。”
“都少說幾句吧!”惠妃總言道,“大家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争豔才姣好,隻要把心向這皇上,恩寵雨露總會有的。”
說罷,惠妃起身,“各位妹妹,不如一同去禦花園逛逛吧?世上沒有永生花,大自然造出來的花卻是稀罕着人去賞的。”
“還是惠妃姐姐心态好。”榮妃第一個追随,“咱們看花,也就多了個‘争豔無用’的理兒。人與花相似,垂憐皆自求。”
成妃漸漸熟了心,賠笑道:“先看花再看新人,這心裡頭的确是好受些。”
“走吧——”
惠妃向外,其它各宮的嫔妃們也一并跟了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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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祜祿氏從“皇貴妃”晉升為“大清國皇後”的正式大典之日,皇宮之内,喜氣洋洋,聲樂高奏,一派朗朗慶賀的景象。
後宮之中,各宮主位都是已經準備好了賀禮和道喜的話,就等着冊封皇後大典結束以後,恭迎中宮之主鳳駕歸來,齊齊在坤甯宮外向皇後娘娘行三跪三拜之禮。
康熙皇帝站在太和殿門口,英姿風發,睥睨天下。
他的側臣納蘭性德,此刻正奉命站在阿瑪明珠身邊,與其他諸位朝廷命官一同,見證“立後大典”的始末。
要問康熙皇帝心中在想什麼?
他不是追思先皇後赫舍裡的好,也未滿懷對新皇後鈕祜祿氏的期待,而是将腳下的一片人潮和陣勢,假想成了自己徹底剿滅了三藩之後的慶功大典現場:
鑼鼓喧天、禮炮齊鳴、司禮大太監的九威節鞭高甩、衆人仰望着九五至尊……聲之震九天,皇威無窮;炮之入蒼穹,天子威赫;鞭之動乾坤,江山萬年;群臣之折服,帝王功在千秋。
——朕的宏圖偉業,遠比大清國再添一位國母重要。
——朕的雄心布武,勝過大清後宮百花争豔度春宵。
康熙皇帝看向納蘭,君臣的眼神正好交彙。
靜默之中,他問他:納蘭你說,朕今日威風嗎?
會意之處,他回應他:皇上日後站在這裡,會遠遠比今日更威風!
紅色的地毯仿佛不見盡頭,由遠及近的人影卻越來越清晰。
——鈕祜祿氏。
康熙皇帝在心中念了一遍新皇後的姓氏。
——朕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腦海裡隻剩下一個自己為你挑選的封号: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