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手已經搭上了門簾,明明隻要再走兩步就可以離開,但他卻覺得周身僵硬,甚至使不上勁擡腳。
他的意識好像在一瞬間變得渙散,浮在半空,緩慢地穿梭在漫長的歲月——
“容時哥哥……”
八年前的上元節,他帶她出去看花燈時,她就是這樣笑意嫣然地喊他容時哥哥。
漫天燈火下的少女,比那夜長安最好看的花燈還漂亮。
林魏然攥着門簾的手漸漸收緊,用力得骨節泛白才堪堪克制着心底最幽深的欲望。
但背對着楊靈允的眼底,不合時宜不符禮數的妄想卻在眼底越燒越旺。
有些稱謂,是他們之間不能宣之于口的裝作不知。
可偏偏就在這個普通的暴雨将至的夜晚,楊靈允輕飄飄地打破了這份默契。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幾下,幾乎想轉身問一句放肆的話——“你究竟想做什麼?”
但下一刻,楊靈允溫柔的嗓音再次響起,殘忍而緩慢地将他的理智拉了回來——
“我知道如今朝中有不少人在搬弄是非。先生若是怕旁人非議,擔心名聲,等十五過後,我便好好清理一番。”
柔和的嗓音落在禦書房内,霎時間凝固了林魏然心底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
暖爐中的炭火又開始發出陣陣細小的碎裂聲。
林魏然僵在原地。
他終于緩慢地轉身了,看着楊靈允含笑的面孔,片刻之後才勉強地扯扯嘴角,從喉中擠出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幹澀的聲音——
“公主……是在說笑嗎?”
楊靈允站在龍椅前,嘴角還噙着淡淡的笑意,“先生覺得我是在說笑嗎?”
林魏然瞳孔一顫,驟然明白過來,她是認真的。
若他今夜離開,十五之後,她怕是真的要對那些搬弄是非的言官動手。
但他們并無大錯。
罪不緻死。
林魏然清楚,楊靈允更清楚。
回籠的理智告訴林魏然,要謹慎行事,謹慎應對——畢竟她已經不是八年前他所熟悉的臨安公主,而是如今喜怒無常的攝政長公主了。
可不知為何,他卻突然難以克制地,開始想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她在這八年間過得好嗎?
不合時宜的念頭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淩遲着他的心髒,時時刻刻不曾消失。
而就在他拼命說服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之時,楊靈允已經繞出書桌,抱着手爐走到他面前。
她仿佛沒有感覺到絲毫他混亂而複雜的情緒,仍是笑意盎然,“所以别擔心,留下吧。明日陛下見到你,也會很高興的。”
“留下吧。”她站定在他面前,又揚唇笑喚了一聲,“容時哥哥。”
與此同時,禦書房暖爐中的最後一點炭也燒盡了,細小的碎裂聲在她話音剛落之際便響起,禦書房内的熱源陡然消失。
隻剩殘存的熱意,對抗着外面呼嘯的寒風。
書房的門簾先前被他推開了些,寒涼的夜風趁勢鑽進來,大搖大擺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是過了片刻,林魏然垂下眼,攥着門簾的手也陡然垂落。
然後輕聲應了一聲——“好。”
當真隻是為了讓楊靈允不遷怒其他人?當真不是私心作祟?
林魏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太極宮極大,侍女很快收拾出一間東暖閣給林魏然。
“林太傅,這邊請。”給林魏然引路的是楊言的徒弟小安子,很是機靈,見林魏然神色不佳,又機敏地補充道,“我給您端一杯安神茶吧。”
“安神茶?”林魏然還在想着楊靈允的事,聞言便下意識地反問,“太極宮怎麼還備着安神茶,公主睡得不好嗎?”
小安子也沒顧忌——公主深夜召人入宮,還吩咐了要小心伺候,他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啊,”他點點頭,“如今入了冬,公主的咳疾愈發嚴重了。”
“咳疾?”他印象中,楊靈允身體一直很好的,就算這一年間她看着有些病弱,他也以為是操心三王餘黨所緻。
如今三王及其黨羽盡數伏誅,她怎麼竟還染上了咳疾?
林魏然擰眉追問;“怎麼會有咳疾,太醫怎麼說?”
“這奴才就不清楚,”小安子搖搖頭,又道,“林太傅,公主吩咐了,您今夜便歇在東暖閣。”
東暖閣位于太極宮最東側,暖閣内炭火點得不多,是他覺得暖和又不會太過悶熱的溫度。
林魏然拒絕了小安子的服侍,自己和衣而眠,躺在床上,盯着不遠處的案幾上那杯安神茶發呆。
她睡得不好嗎?
如今才正月十一,還是過年的日子,她在煩心什麼?
林魏然閉上眼想休息,可一片黑暗中卻還是能看到當年的楊靈允——漫天燈火下,笑得明媚張揚,滿懷期待。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臨安公主,你也不是當年的林容時。林魏然煩躁地起身,不斷在心裡警告自己。
早變了,什麼都變了。你們之間不可能。
自從那夜宮變,他親自帶兵入宮,看着她扶持七皇子登基後。他與她,便再無可能了。
再牽扯不清,隻會惹來朝臣非議,隻會害她。
最終,林魏然深深地吐出口氣,喝光了那杯安神茶。
入夜,天色愈發晦暗,寒風中帶着水汽——是要下雨了。
這個夜晚,注定不安穩。
林魏然是被一聲巨響驚醒的。
他猛然起身,就看見窗外劃過銀白色,陡然亮起,又瞬間黯淡。緊接着便又炸開一聲巨響。
下雨了,是雷聲。
在半夢半醒間,他剛剛意識到這點,便憑着本能翻身下床,推門而出。
等到外邊濕漉漉的寒風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時,林魏然這才徹底清醒,發覺自己究竟幹了什麼蠢事。
他自嘲地搓了搓臉,剛想回去,但轉瞬間,一個念頭又浮現——深夜大雨,太極宮應當關得嚴嚴實實。
這風,是從哪灌進來的?
林魏然眉頭微皺,謹慎地往前走,想看看是哪出了問題。
東暖閣位于太極宮偏殿右上角,整個偏殿竟看不到一個侍衛。
林魏然心底的不安之感愈演愈烈。
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偏殿廳中,就看見廳堂之上坐着一個人。而偏殿的門開着,寒風正呼嘯着沖進來。
與此同時,天邊又劃過一道明亮的銀白色。
在炸響的驚雷聲中,林魏然終于看清了廳堂之上的人。
是楊靈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