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隻很白的手,骨節突出,青筋纏繞。
與此同時,那隻手裡,還捏着一張衛生紙,和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
……
她沒擡頭。
不用看也知道,此時此刻能出現在這裡的人,也隻有那位坐在副駕駛的高冷金毛哥了。
她虛弱地擡起手,接過來那瓶水,手上卻沒力氣,擰了幾秒都沒擰開。
下一秒手一滑,那瓶水就瞬間掉了下去,滾落在腳邊。
她第一反應就是想彎腰下去撿。
可是身體虛弱,渾身沒力氣,動作十分緩慢。
她彎下腰,手還差大概二十幾厘米就快要碰到水瓶的時候,視線中突然出現闖入一個黑色的身影,帶來一股蒼蘭香味的微弱風流。
金色的發絲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一隻骨節突出的手已經先她一步,穩穩地拿起了那瓶水,直起了身子。
她愣住,模糊的眼前隻閃過那人的側臉和流暢的下颌線,隻停留兩秒就迅速消失。
她擡頭。
一眼望進楚恒漆黑深沉的眸子裡。
他就這樣平靜地站在自己面前,黑色衛衣顯得他身姿修長挺拔。
随後,他再次伸出手,把水遞給了她。
黃懷予接過來,終于擰開了瓶蓋,正準備喝一口的時候,旁邊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别喝,隻是漱口。”
“喝了會吐得更厲害。”
黃懷予一愣,照做,果然喉嚨裡又酸又苦的感覺減輕了,想要再次吐的感覺也沒那麼強烈了。
“……”
她緩緩直起身,扶着樹幹,喘着氣,靜靜地看了楚恒兩秒鐘。
剛剛那句話,還是這兩個人今天晚上第一次見面,說的第一句話。
她低下頭,擰緊瓶蓋。
嗯,感覺他順眼了不少。
黃懷予重新坐進車裡,手上拿着那瓶水。才剛坐下,就聽見身後也傳來進車門的窸窸簌簌的聲音。
——她回頭,居然看見,楚恒跟在她後面,也坐進了後座,關上了車門。
她有些驚訝,但是他卻沒看她,隻是目不斜視,對着前面的司機淡淡道:
“師傅,可以了。還是去醫院。”
……
車還是那輛車,空間還是那個空間,但是楚恒從副駕駛坐到了她旁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變近了很多。
黃懷予偷偷瞄他的側臉。
她感覺到了極其強烈的不真實,一小時前在遠遠的舞台上像神仙一樣唱歌的大帥哥,此時此刻就坐在她旁邊,隻隔着二十厘米。
車窗外打過五顔六色的光,閃過他高高挺起的鼻梁,又緩慢移走,在他金色的發絲間打出亂七八糟的光暈。
……看在金毛哥長得國色天香的面子上,勉為其難跟你講幾句話吧。
她躺靠在座椅上,看着前方,捂着肚子,實話實說道:
“謝謝你的水。”
“還有,你唱歌非常好聽。”
“以及,你長得也特别好看。”
楚恒聞言,頓住,緩慢眨了眨眼,朝左轉頭,看向她。
可是黃懷予看也沒看他,躺在車座上閉着眼,臉紅撲撲的,嘴唇一動一動,聲音還帶着剛剛吐完的嘶啞。
“我知道你其實不想送我來,但是被我小姨臨時委托,你還是送我來了。”
“所以為了感謝你,說兩句實話誇誇你。”
楚恒眉頭一皺,腦海裡一閃而過他在舞台上唱歌時,黃懷予坐在他正下方大快朵頤的樣子。
他當然知道她就坐在下面。
隻是她吃得那麼爽快,他還以為,她隻把台上的自己當個伴唱的背景音樂,完全沒關注到他唱的是什麼,更别說“是否好聽”這樣主觀的判斷。
……
“你怎麼知道我唱歌好聽?”
聲音低沉,緩慢,沒什麼情緒。
黃懷予一愣,沒想到能從對方那裡得到回答,可能是自己說的話太奇怪,讓就算再冷淡的人也無法不接話。
她心想這人也夠奇怪的,誇你一句還問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她就坐在下面,聽到了呗!
黃懷予看他一眼,沒想到楚恒也正好在看她。她一下子和楚恒的眸子對上,對方眼神涼涼。
!!
她驟然想到,他不會看到自己在台下大吃特吃,覺得她根本沒聽吧!
黃懷予立刻決定補救,迅速躲開他的目光,閉上眼,裝作平靜地拍他馬屁。
“我就坐在下面聽着呢。你一邊在上面唱,我一邊在下面吃。”
“結果因為你長得太帥,唱歌太好聽,我一不小心吃得太多,直接吃吐了。”
“是嗎?”
右邊傳來一道平淡低沉的嗓音。
“我唱的第一首歌,叫什麼名字?”
黃懷予心裡一蹬,心想怎麼碰到個考哥,莫名其妙開始“讓我考考你”?
但是碰見她,考哥可就失算了,畢竟她長這麼大,考試是她最熟悉的事。
她皺眉,本着做英語聽力題的經驗,努力回憶着聽到的關鍵詞。
——好像歌詞是什麼,星星,太陽,銀河?
還有什麼,“孤單的心堕落在黑暗,宇宙聽不見回音,無處可藏的行星”?
……她眨着眼,按照最普通的取名規則,講出一個答案。
——“孤單行星?”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不确定,輕輕柔柔。
——可是右邊的那個男生聞言,卻猛然擡眸,直直地看向她。
黃懷予看他表情,又說出幾個備選答案:
“或者是,堕落宇宙?遙遠回音?消失的太陽?”
她被激起當了十幾年學生的做題欲,帶着一絲肯定:“一定就這幾個類似的答案。”
楚恒垂頭,面上平靜,眸子裡卻閃過震驚,攥緊了拳頭。
……彩排和正式演出的時候都不會報歌名。
她卻一下子就猜對了。
甚至,她剛剛說的幾個“備選答案”,竟然全部和自己當初寫這首歌的時候想要取的幾個備選名字,不謀而合。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向左邊看去。
那女生閉着眼,躺在座椅上,眉間還帶着疲憊,聲音也沙啞,卻依然有一句沒一句地講着話。
“我都說了我聽到了,你還不信。切。”
“我之所以吐,就是因為一邊聽你唱歌,一邊吃,結果吃太撐。”
說到這裡,黃懷予竟還有一絲真情流露,開始真心實意回憶起剛剛吃的東西。
“還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小姨廚房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雞翅炸得火候剛好,外酥裡嫩,羊肉串肥瘦相間,薯條特别脆……哎,什麼都那麼好吃!”
她還在閉着眼,叽裡呱啦說着今天晚上那些菜有多麼好吃,仿佛全然忘了,自己剛剛在路邊抱着垃圾桶狂吐的凄慘樣子。
“不過我也不後悔,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吃。”
“為什麼?”
“喜歡就吃了呗,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楚恒看着她。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可以吃到吐的。
他當了八個月的練習生和三年的藝人,周圍全是瘦子,所有人都在焦慮地和鏡頭裡的自己作鬥争,每天都稱體重是尋常事。
甚至很久以前,和顧安還是室友的時候,還曾經親眼看到顧安減肥吃了零食後又後悔催吐的樣子。
沙拉和煮雞蛋是餐桌上的常客,吃多了少油少鹽的東西,對正常的食物也不再有欲望。
他在這幾年日複一日的節食中,慢慢體會到一件事:
對食物的欲望,是人類所有欲望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當食欲早已消磨掉的時候,其他所有欲望,也就跟着慢慢消失了。
那些野心,那些壯志,那些揮汗如雨的夢想,眼神裡的光,行動的果斷,奔向世界的沖勁……
都已經消失了。
他隻是這樣,和周圍所有藝人一樣繼續日複一日的節着食,和周圍所有藝人一樣瘦,和周圍所有藝人一樣在舞台上唱着自己不懂的歌,演着不屬于自己的人設,完成好公司下達給“商品”的所有任務。
……就這樣,看着青春和時間一點點從自己眼前流逝。
他有些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年輕女孩,她很痛苦,很虛弱,但是還是那樣滿不在乎地說着自己對食物的喜歡。
“喜歡就吃了呗,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她閉着眼,捂着肚子,接受自己對食物的欲望和承受腸胃的投訴這兩件事,神奇地共存着。
她隻是依照自己的感情行事,不考慮太多後果,想做就做,就這樣痛快地随便地活着。
霎時間,讓他想到了另一個女生。
——那個隻存在于谷奕電話裡的脾氣暴躁,“極其不好惹”的女生。
……
不會是她。
哪有那麼巧的事?
他眸光隻閃爍一瞬,就收回視線,安靜地坐着,街邊路燈閃過,仿佛又恢複成了那個冷淡疏離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