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琬一直沒敢停。
她拉着谷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學校附近的另一個小區,附近人流量明顯變多,三三兩兩的學生家長在路邊悠閑散步。
她轉身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頭頂路燈微黃,她這才氣喘籲籲地停下。
兩人一頓瘋跑,此時頭發散亂極其狼狽。蘇琬還好,谷奕簡直像從泥土堆裡撈出來的,渾身上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灰塵塊,衣領被扯得大開,褲子破了一條長長的縫。
……但是最讓蘇琬心驚的,是谷奕額頭上有一條接近三厘米的傷口,此時血痕都已經凝固,夾雜着黑紅的斑斓痕迹。
她放開谷奕的手,聲音有些顫抖。
“你,你在這裡等我。”
說完,她又立刻轉身跑出小巷,一直跑到剛剛路過的街邊藥店。
進了藥店,她急匆匆地找到了紗布和碘酒,哆哆嗦嗦把貨架上一大半的東西都買了下來,又跑到隔壁便利店買了瓶礦泉水。
她跑回巷子。
……
巷口路燈下,谷奕靠在牆邊,雙腿交疊,高大的身形隐在黑暗中。
他微微歪着頭,嘴角咬着一支煙。
有些脫力的右手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伸到嘴邊點燃。
“啪嗒——”
香煙在黑暗中燃起一點點猩黃的光芒,微微照亮了他的輪廓緊繃的俊朗側臉。
煙霧缭繞,像纏綿的霧氣,飄散在他高挺的鼻背上。
他垂頭,安安靜靜地吸了兩口。
周圍靜谧,沒有風聲。
——結果一轉頭,就看見,蘇琬就站在兩步之外的巷口,直直地看着自己,手上還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她就那樣毫不掩飾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發絲散亂,唇角殷紅,眼睛在月光之下清澈得像湖水。
谷奕愣在原地,沒來由地想到開學典禮的那天晚上,在楚門一中宿舍樓下微弱的月色中,蘇琬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嘴邊的煙灰滾落。
……
手上動作條件反射地頓住,他回過神,不想在蘇琬面前抽煙,于是低頭,想把嘴邊的煙拿下來。
可是下一秒,旁邊卻伸過來一隻白瘦的手,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腕。
蘇琬輕輕蕩蕩的聲音響起。
“還有嗎?”
谷奕瞪大了眼睛,被她突如其來的靠近弄得手足無措。
他站着不動,看着眼前的人好幾秒,像是半天才反應過來,右手哆哆嗦嗦地從兜裡拿出一包拆封了的香煙。
蘇琬低頭,接過那包煙,抽出了一根,咬住,擡眸,那雙杏眼就這樣直直地看向谷奕。
……
谷奕此時此刻的腦子已經不太能思考了,雖然他本身也不常使用他的腦子。
他風風火火,魯莽沖動,打架的時候一個人面對三四個彪形大漢的時候都絲毫沒有害怕過,赤手空拳就敢撲上去。
然而此時,在楚門一中附近陰暗潮濕的狹窄小巷裡,他被一個矮他兩個頭的瘦弱女生欺近在牆上。
她就這樣咬着他遞過去的煙,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眉眼舒展,靜靜地等待他給她點燃。
“咔嚓——”
金屬打火機清脆的聲音響起,蘇琬嘴邊的煙被點燃,微弱的光亮閃過她的臉又瞬間熄滅。
……谷奕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兩雙眼睛在黑夜和缭缭煙霧中相融,細密的心跳聲在沉默無人的陰暗巷口拐角處如同擂鼓般響起。
天上凄冷的銀色月光像妖冶的鬼魅,可是谷奕卻隻覺得,這月光不如眼前的蘇琬十分之一的攝人心魄。
……
“第一次抽,原來是這種感覺。”
蘇琬吸了一口,有些不适應地咳嗽兩聲。
……谷奕終于如夢方醒,聲音澀然,眼神晦暗。
“……我帶壞你了。”
她卻笑了。
“我也帶你去打耳洞了。”
“我們扯平了。”
她蔥白的指尖夾着煙,像是好奇般仔細觀察着,又放進嘴裡吸了兩口。
谷奕知道蘇琬第一次抽煙,并不習慣這種感覺,想幫她把嘴邊的煙拿下來。
——可是手才剛剛擡起,卻又猶豫地放下。
他有些晦澀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一向沒什麼文墨的腦子裡此時卻突然閃過一句不知道從哪裡看來的話。
——“早就想勸你别吸煙了,但是煙霧中的你,是這麼美麗,叫我怎麼說得出口。”
*
黃懷予這輩子都沒有這麼難受過。
應該是因為,她這輩子都沒有吃的這麼多過。
她彎腰捂着胃,一步步走在人民路酒吧街夏天的夜裡,精神已經有點恍惚了,腦子裡稀裡糊塗地開始用文綜大題的答題思路來分析她這麼難受的原因。
時間背景,是考完了月考,太過興奮。
地點原因,是在小姨李鳴月的酒吧,無所顧忌。
經濟原因,是今晚所有消費李鳴月買單。
政治文化原因,是沒有老師和家長的約束和壓迫,感覺十分自由。
……還有最重要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占便宜等不到明天的根深蒂固的小農階級劣根性。
她現在所有精力都在于如何抵抗胃裡的難受上,所以對于前面不遠處還有一個被她小姨臨時委以重任送她去醫院的陌生帥哥的身影,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更何況,那人比她還不在乎,接到了任務也隻是平靜地點點頭,緊接着就出了門,看也沒看她一眼,長腿一伸,走得飛快。
隻留她一個病号在後面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蹭。
……
她看着前面高瘦的背影,哼出一口氣。
果然她看人很準。
雖然臉無敵帥,但是性格無敵冷,大有知道自己帥就裝逼的嫌疑。
——黃懷予最喜歡在别人面前裝逼,但是最忍不了别的男人在她面前裝逼。
比如第一次見面時的谷奕,賜封号為黃毛籃球叛逆哥。
再比如現在的楚恒,賜封号為金毛唱歌高冷哥。
……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出了人民路,黃懷予站在馬路邊,虛弱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她走向後座,打開車門準備上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楚恒一下。
——她嘴裡的“不好意思”還沒說出口,楚恒立刻像躲開什麼惡心的東西一樣迅速後退,一直退到離她一米遠的地方,擡眸冷淡地看着她。
“……”
黃懷予心想,剛剛在1969就不應該吐得那麼幹淨,應該留一點,現在正好吐你嘴裡。
她貓着腰坐到後座,懶得跟他發作,看見他過了幾秒才坐到副駕駛,跟司機說了李鳴月告訴他的最近的醫院名字之後,總算稍微放下心,皺眉閉上眼休息。
一路無話,車裡極其安靜。
黃懷予正難受,楚恒更是個不說話的。
兩個才剛剛認識一小時不到的陌生人,就這樣被綁定在同一件任務上,在這個狹小沉默的空間裡,一路向醫院駛去。
……
胃裡又開始翻江倒海,那股脹脹的感覺又出現,黃懷予隻覺得胃裡好像正在不斷痙攣,馬上就又要吐出來。
——她趕緊用力捂住嘴,腦子裡開始背《琵琶行》轉移注意力。
黃懷予你一定得忍住!
這是在出租車上,要是真的吐在人家的車上你還要不要活了!
更何況金毛唱歌高冷哥還在前面坐着呢!
間關莺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哎,下一句是什麼來着?
她在座椅上扭得像一隻蚯蚓,雙手用力捂着嘴,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再忍忍……再忍忍……
……
操!忍不住了!
她用盡所有的清醒居然還能觀察一下車外的路況,然後氣若遊絲喊出來一句:
“師傅前面路邊停一下。”
她沖下車門,抱着路邊的垃圾桶狂吐。
——可是胃裡的東西早就已經在1969就吐得差不多了,她已經胃痙攣了,此時已經什麼也吐不出來,隻能根本不受控制地吐出酸水。
胃酸返上來,卡在喉嚨裡,又酸又苦。
空落落的胃傳來一陣絞痛,她眼角沁出生理性眼淚,萬分虛弱地胡思亂想道:
終于想起來下一句了。
——這下可真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黃懷予抱着旁邊的樹幹,虛弱地靠在上面,眼角挂着淚痕,淩亂的發絲濕潤地貼在額頭上,雙頰透着不正常的紅暈,眼睛都睜不開。
一副十分可憐的樣子。
突然,右邊伸過來一隻手。
她緩慢地轉頭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