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發現了我的藥。問我這是什麼,說我有病,說我吃飽了沒事幹,我好好的就會裝病,沒病還矯情,别人都可以堅持,為什麼我不可以。”
“他們把我的藥都給扔了。”
“他們帶我回楚門了。”
“杯子。”
“活着好難受。跳下去是不是就自由了。”
黃懷予一條一條地看着消息,每看一條,手都在抖。
直到看到最後一行字,她心中立刻仿佛閃過什麼念頭,呼吸都像是被人攫住。
黃懷予抓起包,沖出了寝室門,路上買了一張回楚門的車票,直奔車站。
一路上給吳如冬打了無數個電話,發了無數條消息,都無人理會無人接聽。
她心裡越來越慌,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她扇了自己兩下,讓自己保持冷靜,給蘇琬打電話讓她一起過來,随後就強迫自己去努力地想吳如冬現在會在哪裡。
黃懷予踏上楚門的土地的時候,她心裡已經冥冥之中有了一個答案。
她上了出租車,說了“楚門一中”。
也許吳如冬不在那裡,但是吳如冬一定在那附近。黃懷予選擇聽從内心的聲音。
和蘇琬一起在楚門一中附近詢問了一圈,黃懷予目光投向了學校後方小巷裡。
那是一處早就已經荒廢掉的樓,之前是違章建築,後來一直無人管理,平時也很少有人去。
她遠遠地看着,突然天台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過她的眼前,她一下子抓住蘇琬的手臂,聲音有些顫抖。
“你看那裡。天台。頂上。”
黃懷予近視,眼睛不好,她問蘇琬,“是不是有人?”
蘇琬一凜,迅速牽起黃懷予的手,兩個人一齊朝着那棟樓跑去。
黃懷予也不知道這棟樓有幾層高,她隻覺得樓梯好長好長,周圍到處是碎裂的磚塊和厚厚的灰塵。她爬到頂樓,視野瞬間開闊,她一下子看見,吳如冬就站在前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衣服,一個人站在頂樓邊緣。
她“噔噔噔”跑過去,卻被一聲叫喊生生勒停住腳步。
——“别過來!”
她立刻停住,盯着前方,努力平靜,胸膛劇烈起伏,“好。好。我不過去。”
蘇琬跟在她身後,此時比她冷靜得多,在她身後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我去報警。”說完就迅速下樓離開了。
廢棄的高樓,寬闊肮髒的天台上,此時隻剩下她們兩人。
吳如冬看着黃懷予,“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黃懷予喉嚨動了動,她此時腦子也很亂,但是她還是極其真誠地實話實說:“我覺得,你會來楚門一中。”
“我猜對了,對吧。”
黃懷予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吳如冬就站在她面前幾米的位置,她很瘦,天台的風很大,吹得她的衣衫獵獵作響,發絲淩亂,她的身影湮沒在風中。
“嗯。你猜對了。”吳如冬沉默兩秒,像是自暴自棄一般,對着黃懷予露出一個有點慘淡的笑。她轉頭,指着不遠處的山,“你看,那是雞鳴山。”
她又指着旁邊山腳下一座學校,“那是楚門一中。”
她慢慢放下手,低着頭,喃喃道,“想跳樓,首先得找一個樓吧。我本來想在家,可是那樣父母一定會很快就過來,我就跳不成了。出了門以後,腳步不由自主就走到楚門一中了。可是不行啊,怎麼能在楚門一中跳呢?跳了以後那棟樓就變成兇宅了,我摔得四分五裂的樣子說不定還會吓到那些高中生。”
“想來想去,還是不要給别人添麻煩了吧。”
吳如冬聲音很輕,從她瘦削病弱的身體裡說出來。
“所以選了這棟荒廢的樓。”
“這樣,就算死了,也沒有其他人會被牽扯進來,也不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吳如冬看着黃懷予,眼裡突然流露出後悔。
“不應該給你發那些消息的。你應該很困惑吧。擅作主張把你牽扯進來,現在你也跟着我過來了。我沒想到會這樣,我隻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一個可以看得見楚門一中的地方,跳下去。”
“讓你擔心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拉着我,一直在把我拉上岸,一直讓我醒醒,讓我積極向前,讓我開心快樂。你做了這麼多,幫了我這麼多,可是現在,這些努力都要白費了。”
吳如冬已經要哭了,可是卻面對黃懷予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風包裹着她的發絲,她像是下一秒就要随風飄散。她輕聲說,“對不起啊。”
“我實在是太累了。太難受了。”
黃懷予一步步往前走,直到走到離吳如冬兩米遠左右的距離。黃懷予不敢再往前走了,風很大,吹得她短發飛揚。她想說話,可是說出來的聲音卻是哽咽的,眼淚從眼眶裡溢出來,心口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割過一般疼。
沉默突然被尖銳的吼叫聲打破。
——“吳如冬!”
混亂龐雜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黃懷予渾身一僵,她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轉過身,就看見吳如冬的父母出現在身後,氣喘籲籲,面色難看,額角都出現青筋,怒吼道,“你給我過來!”
“别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吳如冬看見他們出現,神色立刻變得激動起來。她往身後走了兩步,單薄瘦削的身影幾乎馬上就要消失在天台上。
“别!别!”吳如冬的媽媽張麗哭着喊,“我們不過去,好不好?你别動。你為什麼要這樣啊?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啊?為什麼你這麼犟呢?爸爸媽媽都是為了你好啊!”
吳如冬的爸爸吳偉喘着氣,臉色極其難看,“你真是太不聽話了。你保研失敗也就算了,怎麼還鬧脾氣要自殺呢?你怎麼這麼能作妖呢?什麼抑郁症,什麼吃藥,你真是閑得無聊,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爸爸媽媽供你這麼多年容易嗎?你就這樣回饋爸爸媽媽嗎?”
“你們學校那麼多成績好的同學,誰都像你一樣要死要活的?為什麼人家就能保上,你就隻能失敗?你為什麼不反思一下自己的原因?你怎麼這麼自私呢?”
“你抗壓能力這麼差,你以後到社會上怎麼辦?你以為誰都還能像爸爸媽媽一樣寬容你?我們真是白生你了,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張麗哭着喊道,“吳如冬,爸爸媽媽不是要怪你,你先回來好不好?保研算了,不保了,我們考研也是一樣的,我們不讀研究生直接出去工作也是一樣的,好不好?”
“爸爸媽媽隻是希望你過得更好,哪裡有錯呢?”
“爸爸媽媽也很不容易啊,你爸爸在外面工作跑貨車,媽媽在外面上班,都是為了賺錢給你讀書啊!你不能這麼對媽媽啊!小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管不了你,是外婆把你帶大的,現在外婆也走了,你忍心讓她失望嗎?她要是知道你現在要跳樓,她得多難受啊?”
“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什麼都好吃好喝的對你,你高考沒考上985我們也認了,你保研失敗了我們也認了,我們還要怎麼樣你才滿意呢?”
黃懷予看見,随着她父母一句句的勸說,吳如冬的臉色越來越灰白,表情越來越黯淡,眸光也慢慢沉了下去。
吳如冬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又覺得根本沒必要,于是在她父母一句一句不停的話語裡,慢慢開始笑。起初是很淺的笑,慢慢越笑越大,越笑越誇張,風吹過她瘦削蒼白的臉,她笑出了眼淚,像是在笑自己的父母,像是在笑這個世界,更是在笑那個還妄圖解釋任何東西的自己。
她垂眸,看向黃懷予,臉上劃過兩條淚痕,輕聲喃喃,“杯子,我好難受啊。我想要快樂。那種永恒的快樂。”
黃懷予看着她,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恒的。”
“美好的東西,都是短暫的,是脆弱的,是易逝的。”
“但是,就是因為這樣,它才格外珍貴。對嗎?”
黃懷予嘴角揚起向上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可是淚水卻已經流了滿臉。她對面前的吳如冬點點頭,随後緩慢而堅定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如果我們手牽着手,度過今夜,那麼也許明天醒過來的時候,就會變得沒那麼痛苦了吧?”
“跟我走吧。”
黃懷予執着地看着她,眼裡透着祈求,她盡力把自己的手伸向吳如冬,盡力最後一次把她拉回來,“我們去吃東西吧。你想吃什麼?燒烤好不好?”
黃懷予看見吳如冬的目光落在她伸過去的手掌上。
一隻寬大白皙的手,手掌向上,五指伸向吳如冬,靜靜地等待,似乎不需要任何艱難的決策,就可以擡起自己的手,放在上面,被黃懷予暖意融融地牽住。黃懷予說可以牽着她的手一起去吃燒烤,真的嗎?聽起來很快樂,很開心。
她眼裡閃過猶豫,她此時已經不太能思考了,天台的風越來越冷,她單薄的衣衫在風中搖曳,她隻是在那一瞬間覺得,如果能牽住黃懷予的手,那也不錯。
黃懷予看見吳如冬眼裡的猶豫,吳如冬甚至已經不自覺擡起了手,一點點地伸了出去。黃懷予臉上瞬間閃過希望的驚喜,馬上走上前兩步,堅定地、鼓勵地,把手伸向吳如冬,等待着她的決定。
——“你這樣做是要逼死爸爸媽媽啊!這麼多年真的白養你了!”
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吼叫聲。
黃懷予臉色一變。
她看着吳如冬瞬間清醒過來的眼神和迅速縮了回去的手,心裡的不安即将沖破胸腔。
“杯子,你還記得高三那年你生日,我給你寫的明信片嗎?”
吳如冬像是回過神來,回到了現實世界,她露出一個了然和早知如此的笑。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糟糟,她連腿都開始微微發顫。
“你是燈塔,我是在黑色的海洋裡不斷遊泳尋找光明的魚。而我的家人,也許就是周圍的海洋。我在海裡出生,依仗海洋生活,卻也被海浪打得遍體鱗傷。我隻能看向你,不斷地看向你。”
黃懷予心底一涼,升起強烈的不安的預感。
她不自覺搖頭,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呢喃着,“不。不。”
吳如冬摘下鼻梁上那副已經戴了十幾年、跟随她升學考試的厚厚的眼鏡,用力往天上一扔。
“魚要去尋找自由了。能體驗一下飛翔,也算我沒有白活一場吧。”
她目光緊緊落在黃懷予身上,腳步倒着往後走,直到腳後跟開始懸空,突然勾起一個解脫的笑,整個人往後倒去,消失在了八樓天台邊緣。
“不——”
眼淚沖出眼眶,黃懷予條件反射般沖上前去,下一秒卻被一個人緊緊抱住往後拖,在地上滾了兩圈,怕她還會繼續起來,于是用力翻身壓住她。
五感好像都在漸漸消失,耳邊似乎若有若無地傳來警笛的聲音,還有吳如冬父母撕心裂肺的腳步聲和嘶吼聲,她睜着沒有焦距的眼睛,眼前卻一片漆黑,蘇琬壓在自己身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輕聲流着淚在她耳邊說,“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