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漆黑的案幾下相擁。
有孩子暖呼呼的身子挨着,秦肖肖今晚飽受刺激的大腦終于平靜下來些。
心髒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在急躁焦慮些什麼,她對外界的感知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危險報警器一直慌張地響個沒完。秦肖肖盡力當做無事般壓下,隻專注去想當下的事。
故事的走向永遠驚奇地相似。
她還想着怎樣在人群中找到曲歡,結果直接就被人扔到了曲歡面前,還在想怎麼讓那個婦人閉嘴,又正好搜出半個饅頭。上一世,她在案台下醒來,而這一世,她兜兜轉轉還是躲到案台下……照這樣發展下去,她會死嗎?
秦肖肖心中略有苦澀,心髒仍然過速。她感受到懷中孩子好久沒動靜,連呼吸都是平穩的。
難道睡着了嗎?秦肖肖動作小心地拉過置于地上的外袍,輕輕蓋在曲歡上。想到曲歡可能是連續多日不得安眠,秦肖肖便不再打擾。
她保持着微躬的脊背,一動不動,竭力不吵醒孩童。脊背酸澀,僵硬,疼痛,秦肖肖不知道熬了多久,終于稍稍換了換動作,放松脊背。
舒暢。她心想。
同時,曲歡一直僵于秦肖肖後背的手也稍稍動了動,魔刃一點點收回。他的眸子還是帶着幾絲血紅,而清明的黑開始一點點搶奪地盤。
為什麼可以一直抱他,這算關懷嗎?
算吧。
稀少,所以該珍惜。
曲歡一直在等秦肖肖放開自己的那一刻,她在僵持,他亦是。曲歡本想在放開那一霎殺她,卻沒料到直到魔氣漸漸退散,理智恢複清明,抱自己的手都還沒松開。
久違的溫暖。
但是他已經不需要了。
不過擁有也無妨。
曲歡在種種思緒下糾結良久,終于沒有動手。
殺人随時都可以,不過能抱他的人少,姑且留姐姐幾天吧。而且,既然姐姐背叛他了,要是死得輕易,他什麼都沒得到,豈不是太虧?
曲歡想通,眼裡的紅漸漸化為一個圓點,隐匿在一片黑色中。他準備放下始終僵持在秦肖肖背後的手,眼裡那一抹紅突然又明亮起來。
眼中明暗不定,魔刃再度化出,曲歡嘴角泛着冷笑,他淡漠地把尖利魔刃滑入自己掌心,拿自己的血肉藏起惡意,消磨體内翻湧的躁動魔氣。
孩童的面皮緊繃着,藏匿其下的猙獰意。
曲歡的魔氣多由怨氣而來,可以為他所用,但也随時準備着控制他、反噬他。
他造的殺孽太多,放在以前,這點兒魔氣根本别想妄圖反制他,但是現在,這具身子太小了,神魂破口,又還是凡人之軀,他剛剛重生,又沒有限度地動用魔氣去控制莫農安……現在的他必須提起精力,才能不被控制。
曲歡的心髒好似被無數密密麻麻的血線包裹纏繞,魔氣不聽他指揮,反而助力絲線越裹越緊,曲歡掙脫不開,心中煩躁、氣憤,想要大開殺戒。可是又有根清醒的弦繃着,時刻提醒他——他可以殺人,但不能是因為被控制而殺人。
況且,他現在太弱了,要是殺人被宗門記錄在冊,不一定能應付源源不斷的正道修士。曲歡自我嘲諷,若是這時候随便來個有點真才實學的修士,恐怕都可以輕易殺了他。
還真是弱得可憐。
曲歡幾乎用了全部力氣去抵禦反叛的魔氣,沒力氣再去維持虛假的心跳、虛假的體溫。在某一刻,他心跳聲停了,他的身體涼下來,如同屍體般。
而秦肖肖抱着曲歡,對此毫無反應——她睡着了。
到底是孩子,這也睡得太安穩了吧。這麼危險的環境,怎麼睡得着啊?秦肖肖抱着孩子這樣想。她聽着孩子平穩得幾乎沒有任何起伏變化的心跳聲,呼吸漸漸也平穩了下來。
高度緊繃的精神一旦放松下來,好像耗盡全身力氣,秦肖肖聽着曲歡初時平穩、後來再聽不見的心跳聲,慢慢墜入夢鄉。
然她睡得并不安穩。
夢裡如迷霧般散落着她活過的百年人生,如觸手般牢牢抓着她不讓醒。
她夢到自己前世剛剛穿書到異世,抱着曲歡冰冷的屍體抹眼淚。
“對不起……”秦肖肖口中呓語。
曲歡頭靠着秦肖肖的肩,在她懷中慢慢睜開猩紅的眼。
秦肖肖陷入那時的噩夢,她握着匕首,滿手鮮血,罪孽幾乎壓垮了她,她說不出其它什麼完整語調,隻會一遍遍重複:“……對不起……”
曲歡靜靜聽着她一遍遍重複沒頭沒尾的道歉,手仍是置于她脊背上方,隻眼裡的紅色血霧散了些。
兩人一時間就這樣僵持下來了。源源不斷的黑氣從孩子破洞的心髒流出又流回,孩子的眼睛一會兒赤紅邪惡,一會兒又亮得清明;抱着他的少女被眼淚糊滿了面頰,斷斷續續的呓語聲從她口中洩出……
外面暴風驟雨,血流成河,絲毫沒能打擾他們。
曲歡眼中血霧一點點消散,他一步步奪回身體控制權;秦肖肖陷于睡夢,沒有發現懷中人現在沒有心跳、體溫。
心懷愧疚的假姐姐,已成邪魔的假弟弟,他們在此時此刻相擁,宛若歲月靜好。
……
曲歡終于還是壓制住體内蠢蠢欲動的魔氣,收回手指尖利的魔刃,準備放下手。
然還未等手離開面前人的背側,卻突然被一把抓住,曲歡完全恢複黑色的圓圓亮亮的眼微怔了下,他下意識擡眼去看,隻能看見姐姐瘦削柔和的下颌。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被鉗制住手,曲歡漂亮的眼眸帶上些許孩童般的天真茫然。
指尖傳來的熱度幾乎灼傷他。
秦肖肖在睡夢中把曲歡的手握緊,嘟囔着安慰他:“不怕……”
曲歡立時停下動作。竟然在……安慰自己嗎?
曲歡于是又開始懷念第一世,懷念第一世的姐姐。他短暫地忘記仇恨,而叫自己隻去享受這“稀少的關懷”。
不過,他并未完全放松,而是心間稍稍帶上煩躁,辨明一件自己再清晰不過的事——又是這樣,他總是難以拒絕别人的一點點善意,他會裝作不甚在意地接過來,然後又悄悄珍而重之地藏起來。
他确實是魔頭,不過是個喜歡好人的魔頭。
他做壞人已然壞到極緻,所以覺得同類索然無味,好人才是饒有趣味……不過他也喜歡殺好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