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與離開前無甚差别的屋子,床榻上的被褥整齊疊放,褥單上有一塊褶皺,是曲歡扶秦肖肖坐下時留的,桌上茶杯擺放的位置沒變,杯中的半杯水也沒少,窗子大敞着,刺骨寒風刮進來,床簾猛烈搖晃,其餘器物因有陣法保護,一動不動。
她也一動不動,縮坐在牆角,埋着頭,長長烏發遮住面頰,雙手環抱住膝,露出的衣袖褶着層層血痕。
房門打開,帶來與窗戶間的對流,風聲一陣陣變得浩蕩,她慢吞吞地擡起頭,面頰蒼白,眼眶紅腫,眼皮費力地撐開,對焦,叫曲歡仿佛從迷惘柔軟的霧灰雲層墜入一汪幽暗哀麗的憂涼池水。
她眼睛腫得像魚泡,挺有喜感,然對望的一眼,弄得曲歡莫名其妙也有淚意。
他自然不會跟着哭,僵在門口,想去看看她怎麼了,又不知怎樣看看她,怕壞事情,還得再醞釀一二分。
秦肖肖緩了幾秒,率先反應:“你怎麼才回來……”
一開口,忍不住嘴角向下彎,“哇”的一聲,大滴大滴眼淚便落下來,“我一直在等你,好多人都來了,你還沒有來……”
“魔龍不見了,大家也都上來了,我一個一個數人頭,生怕看錯了你,我本來都把眼睛敷好了,結果你不來,我眼睛都又腫得看不清了,又疼又醜嗚哇啊啊啊……”
她蜷在自己的角落裡,放聲哭泣,像一直委屈的孩子忽然有了靠山,牽着大人衣角聲音洪亮地傾訴。
曲歡終于停止發愣,急到她身邊,半抱住她,“我……”
斬殺魔龍後,大概設陣囚屍花了一些時間,看熱鬧又花了一些時間……
嘶,這他沒辦法解釋啊,怎麼看都很混賬。
曲歡摸到女孩手臂虛浮無力,聽其幹嚎的嗓音疲軟竭力,又去摸她的小肚子,果然,肚裡空空。
“這麼多天,姐姐沒休息麼?”
秦肖肖沒力氣哭嚎了,細細地抽着氣,埋進少年懷裡,面頰左右搖搖,以他胸前衣服當拭淚巾。
濕熱淚滴沾濕布料,她又輕蹭,弄得曲歡溫溫癢癢,不合時宜地想入非非。
真像一隻委屈巴巴往人懷裡拱的小貓,曲歡隻想抱着她,挼她軟乎乎的身子。
然思緒很快扭正。
曲歡意識到,姐姐撒嬌又耍賴,隻是想要掩蓋真正的哀意——在敷眼消腫等待他之前,又為什麼哭腫了眼呢?
曲歡捧她兩頰,給人推離胸前,牽起她的手臂查看,傷口刺目,不是尖刃利器所傷,而像是用鈍器,一點點鑿出來的。
曲歡頓時臉色陰沉,“姐姐看見什麼了?是有什麼小鬼出來吓姐姐麼?什麼樣的,我給它找來,好好給姐姐賠不是。”
曲歡入門前就看過,房間隻有秦肖肖一人在,且不能進不能出,不存在什麼不能顯形的小鬼惹哭她,但曲歡就是想給她找個背鍋的。
隻要秦肖肖說,就算沒有,曲歡也能給她找出幾個來。他不能相信姐姐又像曾經一樣,無緣無故存死志。
曲歡一面幫秦肖肖治傷,一面放柔聲音哄道:“不急,姐姐慢慢想。”
就算真沒有,曲歡改變她記憶,也要給她硬塞入一個小鬼。
曲歡已經在找倒黴蛋了,要看起來兇惡的,才能做吓哭姐姐的鬼,但又不要太醜的,醜得直接留陰影……那些不合适的,直接掐滅。
越找越失耐心,直接殺了許多,但最後一刻,秦肖肖溫涼的手臂環過他,安安靜靜,依偎着他。
曲歡頓時停手。
女孩輕輕地,一把按住了他激升的暴虐情緒——沒有合适的,都死了吧。
曲歡冷靜下來,他或許不該這樣對姐姐,随意更改姐姐的記憶,姐姐似是而非地記得,想必會更加難受。
女孩四肢凍得像冰塊一樣,曲歡将人抱到床榻,拆開被子捂上,見風雨飄進來,欲去關窗。還未轉身,衣角即被人抓住。
女孩眼睛腫得都看不見了,不好意思擡眼,一直小心地埋頭躲着,一雙手僵硬十分,手指顫抖,廢了好大勁才把布料扯着,卻仍是不肯放開。還真是隻病恹恹的黏人小貓。
曲歡隻得以術法關窗,轉身回了床榻,将人連同身上被子一齊抱着。
“姐姐,莫要哭了,是我錯了,我應該早些回來的。我鬥完魔龍,太累了,就在海面歇了一歇,我真知錯了,我應該回來同姐姐一起歇息的。”
曲歡裝傻充愣,把秦肖肖哭的原因全歸罪于自己。
看她眼睛一直細細碎碎地流出淚滴,曲歡心牆仿佛被密密麻麻的小石子堵上,不時從縫隙滲出來的,也是酸酸澀澀的水。
他說完,竟開始真覺得自己錯了。
他本可以快一些解決魔龍,但偏喜歡慢吞吞地戲耍,明明可以趕走那些貪欲熏心的人,卻偏要待他們死盡才入海去設陣,剛還又樓下看熱鬧……他怎麼就不能趕早些回來呢!
他幹壞事,給不認識的天下人搗亂,收獲了一點點歡愉,但這歡愉遠遠比不過他看到姐姐又又又哭了,那種心情的淤堵。
但曲歡不讨厭這種“淤堵”,他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就喜歡看姐姐哭。
但若是姐姐能隻為他哭,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姐姐現在願意裝作是為他哭的,這種主觀意願不該叫他更滿足麼?
曲歡心裡矛盾得打了一圈圈繩結,快給他自己繞死了。
他找到秦肖肖藏起來的細小傷口,将她袖子挽到上臂,拿靈力輕輕在傷口周邊溫熨。看她埋頭安安靜靜,一聲不吭,但疼得眼睫挂上幾顆大淚珠子,顫一下落一滴,曲歡又氣,又心疼。
這麼怕疼的人,這回學壞了,也會拿着自己自傷了!
他都不舍得叫人動她一根寒毛,她倒好,拿什麼東西搗這麼多下。
“姐姐還說我,姐姐不也不愛重發膚,以後姐姐哪裡有什麼臉面說我?”
“我聽聞,同樣的傷,女孩會比男孩更疼些,姐姐别看我粗糙,盡學些不好的。”
“姐姐不能整天哭啊,眼睛會哭壞的……姐姐不是說過眼睛是我的麼?我可不要一雙瞎了的眼睛。诶别别别,别再哭了,姐姐,姐姐,我錯了,瞎了我也要。”
“肚子餓了麼?要喝水麼?吃些熱的吧,吃完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裡,那些小鬼不敢來吓姐姐,好好休息,木嘛,我陪姐姐一起。”
曲歡像個小怨婦一樣,一直念念叨叨。端來熱水看秦肖肖喝下,又接過杯子放回,抱着人親了親,戳戳她臉頰。
“姐姐的爐子呢?借借我,我去給姐姐弄些熱的吃。”
逼得秦肖肖擡眼,哭腔沙啞,“你會麼?我吃辟谷丹就好。”
“這有什麼難的?”
曲歡從沒做過人間粥飯,幼時是個小少爺,用不上他動手,成長時整日修煉,吃丹藥度日,不會花時間在五谷上,後來辟谷,也就更不需要了。
但他從來學什麼東西都容易,因而信心滿滿。
“那我要吃面條。”
秦肖肖胃裡已經沒知覺,不太想吃東西,就是很想看曲歡和面團、擀面的樣子。
“好~姐姐稍等。”
曲歡拿面頰蹭蹭她的面頰,又黏糊一陣才起身。
置出爐竈,秦肖肖裹着被子窩到帶靠背的椅子上,在曲歡不遠處看人搗鼓,她故意不說話,看曲歡懵懵地望着一袋面粉。
【這要怎麼變成面條?】曲歡問鬼徊。
【……主人,我像是會麼?】
【沒用。】
曲歡以靈力為面粉賦形,直接聚合成細條模樣,而後便放入涼水中,以靈力溫煮,連柴火都沒用上。
面散開,成了面湯……
曲歡偷瞄一眼秦肖肖,飛快地把失敗品處理了。
“噗,”秦肖肖蒼白面頰泛出笑意,被逗樂,“要先和面,面粉裡加些鹽,用涼水攪。”
曲歡照做,加鹽和攪動均沒用上手,而直接以靈力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