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時秋才發現定海,之所以會被稱作‘定海’,之所以能成為沈子高族中傳承寶貝,那都是道理在的
當她環抱住人事不省的容師兄,逼出靈力催動定海珠護住其身體之時,頭暈目眩的體感竟意外減輕了。自定海而發的五色光芒并不耀眼,卻能巧妙把握渦流關節,再稍作運作,裹挾二人的水流竟平緩下來,時秋見機旁退,尋到一處看似柔軟的沙壤雲崖,雙腳終于落了地
雖然尚未走出險境,但如今境遇比方才随波逐流要強多了
時秋一離開,五色光芒便不再作用于面前水域。
那幾乎垂直向下的渦流便再次快速流動,直線向下奔着江淵更深處的黑暗而去,不知深深幾何。時秋與她容師兄就好比二位墜崖的人,經過各種機緣巧合,峰回路轉終于在絕壁上尋到了一處落腳隐世的山洞…
深吸一口氣,依舊冰冷稀薄的空氣進入嗆入肺部,替代了氣管中的淤血,時秋吐出大口青色的血來。
最難的時候恐怕已經過去,時秋忍不住端起定海來親了一口,撿了這兩條小命回來,還當要感謝沈長老,感謝她的龍,此龍真乃她的福星貴人呐!
時秋心中安定,手上卻沒含糊,抓了數顆靈藥就往嘴裡放。
補靈藥丸被嚼碎後用靈力化開,再小心對着嘴送入他容師兄嘴裡,藥力暈開,閉塞的經絡再行運轉。又将氧氣進去,容師兄也吐出來大片血花
不管醒着還是睡,好歹先喘上氣了,活着再說
她容師兄背後滿是血污,傷口深可見骨,筋脈傷得厲害,一半是炸傷,一半是凍傷,雖心口尚有微弱跳動,可氣息微弱,筋脈受損嚴重。
這種程度的傷算确能算作重傷,但也不至于歸為不治,至少不應該毫無意識才對
好說時秋手裡頭就有幾丸生肌活骨的好藥且能現用上,分分鐘就能救回來,可他容可舒…偏偏…十分果斷地選擇了自閉識海,将神魂與這具身體強行隔斷開——素來修道之人隻有傷到不得不舍棄軀體的程度,才會自閉神識切斷聯系,然後再有什麼舍身求生之類的故事…
更通俗些的解釋,這就是一種人為主動造成的假死狀态,而假死對軀體帶來的損害,恐怕比容可舒身上的傷影響來得更大來着…
探明了具體情況,時秋隻覺又氣又惱,爆炸的時候容可舒不都驅火成壁,将自己護住了呀,怎麼平日火玩得賊溜,關鍵時刻就失去自信了?
時秋拍了拍人臉:“容師兄?師兄,已經沒事你可以睜眼了”
懷中男人毫無反應,眼珠子都沒滾一下,屍體一般的反饋完全印證了她的猜測
這一刻,時秋是真想狠狠給這人來一個大巴掌,給人抽得腦仁清醒了,再問問為什麼他要作如此過度反應,到頭來爛攤子還都是丢給自己收拾…
看看這血流得到處都是,自己糟蹋自己身體,糟蹋毀了,回頭院裡一躺,樹上一挂還不得她好吃好喝給養着供着?
還有這白衣染血渾身髒泥,一會上了岸又少不得要鬧着換衣服穿…
好歹還是她臨泱的布料質量好,換了麻布衣服一折騰現在還不得光着身子了?
不過有一說一,容姓男子平日不是白袍就是黑衣主打一個高雅且端,看多了眼膩,不如以後時不時也來上一身赤紅…妖豔一二,換換口味
等等…紅色?為什麼能看明白顔色?金光在水中隻十分黯然,何時能照亮一方了?
現在不但看得清楚妖豔動人的她師兄,她還能看清楚周圍的嶙峋不毛…
不知何時頭頂有了光源,非但不刺眼不突兀,還令人心生對溫暖的向往——
是幻術,幻術的輝光!
雖然生處險境,可時秋反應還屬迅速,對準口中新添的傷處不帶猶豫德一口下去,腔舌上火辣的痛令她神智徹底清明。
頂上那光源似盞燈籠,橙黃色微閃随水而擺動,其中有少許的靈氣運作,順着靈氣走勢,再往上是一根細長竿狀物,提着燈籠的那頭細,插入石壁的末端則粗
時秋心中默默籲氣,怕不是原水宮的宮燈恰巧遺落至此罷了,老話說得好——都是自己吓自己
隻不過這回老話也着實沒料到,前面插着燈籠的嶙峋巨石倏忽顫動!
不詳的預感籠罩着時秋!不過
今日類似的預兆來得多了,時秋便有種‘唯手熟爾’的感覺,淡定許多冷汗也用盡,雞皮疙瘩更是罷了工
她還來不及觀察四周調查情況,卻隻見那塊距自己隻有十步之遙的石塊猛然倒掀而起,石頭皮子下其中露出一隻且比她人高的巨大魚眼來,透過昏黃的反光她清楚見到,抱着師兄的自己映射在大魚眼白裡。
橢圓狀的瞳孔咕噜咕噜晃動,同時應光收縮,似乎正緩緩圈定着二人的命運…
“啊”,時秋輕氣又短促地驚呼出聲,滿身雞皮,原來受驚沒有‘唯手熟爾’一說,不夠吓人?那隻是貼臉開大貼得不夠近罷…
大魚光是登出個眼睛就有小山高了,那魚身魚鳍魚嘴巴該長得多誇張?着實令人不敢細想,而不可名狀的巨物,永遠是人類心中原始的陰影
可這裡是再怎麼深也屬江域呐!這個體型的大妖物怎麼想都該生在海中才比較合适吧?能把家按在這鬼地方,簡直堪比奇迹,此魚妖是受着哪流過來的靈氣養活?而且這個深度還有什麼東西能吃?
江中暖光飄蕩得厲害了,是眼跟前的魚眼在小幅度左右竄動,似正尋找觀察獵物動态…
這不?關于魚吃什麼的問題,很快得到解答,大魚怪就是想吃皮薄餡瘦的這倆
時秋心中飄過一連串疑問,甚至在構思着如何伏擊眼前大魚,可身子老實得很保持半蹲攙扶她師兄的姿勢,是一動也不敢動彈,甚至連眼珠子都沒敢多眨一下——眼球能反光,深江巨獸越是常年不見光亮就越是對光線敏感。
不過觀此魚眼渾濁,至今沒有發現二人存在,時秋斷定這魚獸應當沒有光亮視覺,有的應當隻是動态視力,所以隻要不動,隻要耐心…
魚眼在時秋面前咕咕嘟嘟無窮盡地滾動,滾一下,則引得一串水流湧過來,每每都似被冷水當頭淋下
一刻,兩刻,三刻,直到隔水結界越縮越小,直到時秋開始擔憂喘不上氣的問題,終于,遍尋不到獵物的大魚一撇腦袋調轉了方向
黃色光芒淡出身體
扶上瞪得快離家出走的一雙招子,時秋警惕着,漫步着,将身形隐入一塊巨石背後,無盡的黑暗竟成了她一時護佑
将自己藏好後的第一反應是口中念決想蘸血畫陣,好使法術除了這魚妖,可念了兩句想起來周圍即沒有靈氣供驅使,丹田也空蕩蕩,那麼一點靈力還是方才不小心順了藥汁才得來的。恐怕得将自己榨幹了才打得動此妖,如此一來哪有力氣活着離開這片水域?
第二反應是想動用金光法器,胸口一悶,隔水結界也霎時抖上一抖,好險沒起念不然恐怕出師未捷生先死…
第三反應才是捏上一把符箓出來,畢竟整一把撒下去,量大管飽最實用。隻不過考慮到水壓水流深度情況,擊中目标是個問題,效果也一定大打折扣,更可能得是,還沒碰到妖怪這紙張就先受不住水壓…那不就等于槍上了膛,驚動了大怪物,子彈卻意外啞火,這樣尴尬的死法也不太行
“哎…”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身陷如此境地,時秋也不得不歎謂
怪不得李村長要時常拜佛求神,确實時秋現在也很想跪下就地給磕一個。她肉小皮薄無甚營養,隻希望一會偷摸溜走的時候不要被大魚妖獸惦記…
可是眼下該何去何從?看起來她有四個方向可走
向上的水路,全是向下而潛的暗流,有定海但也不能胡來
向下的水路,算了…想也覺得不行
沿着腳下石崖走左,空間開闊,大路朝天看似能盤旋而上,不過可惜有魚妖攔路
走右?則是條不知深淺的窄道,路,不,應說這狹隘小徑看似規整,實則兩側皆連天石壁,壓迫閉塞感拉滿,怕隻怕鑽進去以後卡在勾角裡頭難退出來…
不過形勢壓人,與上述選擇相比,這條小徑似乎風險最小
時秋試探性地挪動腿腳,水阻之下四肢行若僵木,觸感生澀,行進速度與學步兒童并無二緻,即使有定海劈開暗流穩定身形,深水之内還是難以運動。
整個世界像是被注滿了鉛水鎢金,而她決心即便沸鐵澆魂,也要在沉水裡頭一步一個腳印淌出一條路來——
小徑兩邊地石壁越走越窄,水流也越發急促
視線變得狹窄,不斷被壓縮的恐懼如波似瀾褪之不卻,她努力保持樂觀,卻逐漸難以呼吸。原本在淺水域中,結界内部得以通過不斷生成新的空間,從水中即可汲取氧氣。可深水中氧氣稀薄,水壓之下去拓展結界空間?更是有心無力
隔水結界随時間推移愈收愈小,不知走了多久,結界終于小到隻一擡腳便能觸到
這一番不到臂寬的空間還能保護她多久?一個時辰?一炷香?一盞茶?時秋不知
她又位于水下幾何深?走了多少路?又需要上升多少高度?時秋也不知
而小徑還能延伸到何處?是否能支持她走出地獄通天離去?時秋還是不知
即使腿骨斷了也要走,即使肺壓炸了也絕不可大口喘息,變動的水壓使體内氣體膨脹,七竅又開始沁出血來,顧不得疼痛,顧不得恐懼,她隻知道現在停下腳步就隻有死
人活着為了什麼?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塵世摸爬滾打,努力修行,忍受常人不能忍之苦,曆常人未有之挫折,辛苦修行甚至幾次三番飛升不成,嘔心瀝血建設宗門,廣交天下好友那都是為了什麼?
獲取天下八方之财?過于庸俗
獲取絕對的力量?非她本意
獲得絕對的地位?無甚興趣
保衛天下太平,開創繁榮盛世?如此宏願似乎又大過了頭
所以錢權名利,得道長生都不是最終目的,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什麼?
時秋想起自己入道的初心,是為了活着,為了擡起頭活,為了能安穩自由,不受世俗裹挾地長久得活,這才是一切的開始
很難說到底是求生本能促成了她不催的意志力,還是強大不折的意志支撐着求生本能激勵她前行。
絕境鍛人意志,也令道心更為圓滿,時秋甚至有了一刻松懈,無助地念起在梧桐小院種樹賞花的好日子…
繼續向前,徑寬已然窄到無法正身通過
她挽住背後無知無覺的男人,側身展開左臂以此開路。可過手的水流竟突然折返,時秋的心跳緊跟着亂了一瞬,急急将手探上前去
隻可惜,擋在她面前的不是什麼蔓生海藻,而是結實的岩壁
——這條閉塞小徑就這樣成為吞人性命的死胡同,向時秋輕訴着‘通天無路,入地無門’,正如緊随希望而至的絕望,格外沉重,令人窒息
“怎麼回事?”,山地轟鳴,木當水聲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