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來吃飯吧,再晚點兒飯就涼了。”
看到我出現在了樓梯口,夏洛蒂就向我招呼着。我看了看放在餐桌上依然冒着熱氣的便當盒,歎了口氣:
“神谷小姐還真是喜歡省事兒……想必你以前就像我一樣,天天坐在房間裡,等着外賣送上門來吧?”
神谷看着我,咂了咂舌,然後揉了揉太陽穴:
“我下午去了趟郵局,辦了好些事情,直到五點半才忙完,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家便利店裡面賣便當,就順便帶了晚飯。不過,你倒也說的沒錯,十多年前我确實經常吃外賣,當時我和我的舍友并不喜歡做飯,直到後來有一段時間,一個傭人一樣的人住進家裡,才解決了做飯的問題。”
她并不反感我用這樣的方式與她交流,大概從前的她也是用這種方式對待那些她想要親近的人——說句實話,我們這種性格也太過于扭曲了。
我輕描淡寫地一邊下樓一邊飄飄然地揶揄:
“傭人?你确定不是男朋友什麼之類的親密關系?神谷小姐還真是絕情,難得有人願意替不想下廚的你做飯,結果你隻把人家當作是傭人……”
“秋洋……”
低沉的聲音從她的喉嚨中冒出,我閉上了嘴。但她似乎也并不生氣:
“怎麼說呢,把他稱為傭人确實是一種挺過分的說法,但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不過……他依然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秋洋,大概你沒有過這種經曆吧?面對别人的冷嘲熱諷,反而給予近乎無限的包容,能力十分有限,但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去給予幫助,最後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去拯救事實上與自己無關的人。這種人你大概還從未遇到過吧?”
我愣住了,剛才的玩笑話在不經意間似乎觸到了神谷的痛處——原來這位看上去淡薄而又剛強的女士,在内心裡也有着柔弱的一角。我低下頭去:
“抱歉,神谷小姐……”
她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又恢複了往日那種冷淡的神情,搖了搖頭,打開了一份便當,遞到我的面前:
“不說這個了,年輕時候的黑曆史,說了也沒有什麼意義,先吃飯吧,吃完飯還有别的事情需要拜托你們一起幫忙。”
我擡頭看了看她嚴肅中略帶緩和的樣子,暗自松了口氣,拿起筷子,雙手輕輕合十,和夏洛蒂一起小聲地禱告着。
說起來,神谷在我腦海中的印象,除了幹練之外,更加深刻的便是她的神秘,三十多歲的她,在更加年青的時候居然是靈脈的聖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後來放棄了這個相當顯赫的地位,但對于我來說,能夠遇到這樣一位距離本源隻有咫尺之遙的人,本身也是十分意外的奇譚。也許我可以在很久以後和别的同僚說起往事時,雲淡風輕地說上一句“當初我曾經和一位聖護一起共事過”這樣的話,然後無限感慨地回憶起與她的故事。
不過現在就想這些還為時過早,神谷也早已不是衆人仰慕與觊觎的對象,此刻的她正與我們這樣最低級的秘儀師别無二緻——坐在餐桌前,吃着相同的食物,調查着同一起案件,她的過去,與現在毫無關系。
我見過那些從高處跌落,倒在塵埃中的貴人,他們哪怕被神扔進低谷,成為囚徒,内心裡依舊保持着高貴與優雅,一舉一動無不向他人顯露出自己曾經顯赫的地位。
但很可惜的是,神谷身上并沒有這樣的影子,她隻是如同一位普通的神秘學研究者一樣活着,不過就算是這樣,她的普通,對我來說也十分微妙,甚至有可能變得十分危險。我有些意猶未盡地審視着她。
“秋洋,我的臉上是有什麼字麼?從剛剛開始,你就盯着我,都看了好一會兒了……你的問題從我這裡也沒辦法找到答案。”
神谷嘴上埋怨着,但并沒有露出生氣的神情,估計她也大概能猜出我内心的想法吧。
我連聲辯解:“沒什麼,抱歉……隻是有點感慨你是個灑脫的人,好像沒有什麼不能放下,也沒有什麼不能改變……啊,這絕不是奉承,我是真的這樣覺得。”
“是麼……”
她一邊往米飯上澆着咖喱,一邊看起來無所謂的樣子回應着我的話,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擡起頭看着我:“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對我來說,是這裡,和這裡。”
一邊說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指了指心髒的位置,仿佛在和我打啞謎。我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點了點頭,把注意力拉回到今天的晚飯上。
“秋洋,你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吃過晚飯,收拾完餐桌之後,神谷看了一眼廚房裡正冒着蒸汽的熱水壺,一邊回過頭來問我,一邊打開壁櫥準備拿出幾個瓶瓶罐罐。我漫不經心地随口回了一句,然後也看了一眼壁櫥:
“原來你下午是去買咖啡粉了啊……”
神谷“啧”了一聲:“回來路上經過超市,發現藍山咖啡在促銷,就買了幾袋回來……你去把剛剛我放在你桌上的紙拿下來,我這邊給你泡咖啡。那封信裡有不少隐藏起來的信息,應該要一起讨論一下——這樣的信件絕對不止一封。”
“什麼叫不止一封?不止是聖座,而是很多教會都在同一時間收到了這種信件?”
“倒不是這個意思……待會兒再說吧,你先去把它取來。”
我點了點頭,然後走上樓去回到房間。當我再次來到客廳時,神谷已經和夏洛蒂坐在茶幾邊的沙發上,冒着霧氣的咖啡放在另外一張沙發前的桌面上。我拿着那張寫滿德語的信件,坐在她們對面:
“可惜我不懂德語,不過為什麼‘真木智雪’為什麼要用德語?如果是寄給聖座的話,應該是拉丁語才對吧?就算是她直接把這封信寄到卡斯爾登城的話,用法文書寫才更加合适,畢竟這裡是法語區。”
神谷搖了搖頭: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夏洛蒂小姐,能不能麻煩你給秋洋翻譯一下?”
夏洛蒂接過她遞過去的紙張,放在茶幾上,然後拿起手邊的筆記本,拿出夾在裡面的一頁紙張放在茶幾上:
“雖然我的德語也不太好,但是勉強能夠看懂,林先生你可以讀一讀。”
我輕聲向她道謝,然後拿起紙張,上面終于寫着我能夠讀得懂的語言:
緻喀士提(Castisus)的信使:
我立身七柱石廳中,腳下點着七盞燈。我以藍寶石作眼,象牙為身,水晶塑靈,心卻是虛無。我從遠方來,接了神的鑰匙,就往耶路撒冷去,城門前,衆衛兵為我引路。石廳裡有着人的聲音,喚着天使的名,求着神聽他們的話。我圍繞着石廳,依次點着七盞燈,石廳裡由光明變黑暗,又由黑暗變光明。
如此七次過後,光将引來黑暗,撕裂天空。我曾死亡,卻依舊活着,我的手是劍,聲是号角,撥動命運之輪的鑰匙在我的腳下。
我以藍寶石的眼看你,你隻看到它們的光,卻認不得光來自人子。你聲稱能夠察驗人心,卻讓那些自稱為宗徒的惡者遍行神的居所,看不出他們是假的。所以你要回想起你堕落的根源,若不悔改,我便到你面前,以光中的火焰炙烤你。凡念着人子的名俯首的,便會進入光中,不必受那火焰吞噬。
放下信紙之後,我依舊困在那些詞句當中:
“我曾死亡,卻依舊活着,……這個是指某種儀式麼?體驗死亡的感覺之後,獲得某種隐秘的力量?接了神的鑰匙,往耶路撒冷去又是什麼意思?神谷小姐,你之前說這樣的信件不止一封,是不是因為信裡提到了七處身體部位,這封信裡隻提到了藍寶石的眼睛?”
一直默不作聲看着譯文的神谷撐着下巴,點了點頭:“我是這樣覺得的。另外一個地方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教會的名字,喀士提,應該是來自于拉丁文中Castitas,貞潔。”
“七美德?那這封信裡的象征還真是多……下一段的話就更加讓人捉摸不透,什麼叫‘自稱為宗徒的惡者遍行神的居所’啊?是說天使最後都會堕落麼?”
“看上去聖座比我們更想知道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來幫他們處理這些東西。不過我們手裡現在也隻有這一封信,而剛剛來了消息,遇刺的巴夏洛神父沒能挺過搶救……他那邊已經斷了線索。去問一問若利韋吧,興許他知道些什麼。”
巴夏洛神父的死讓氣氛凝重起來,神谷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翻譯信件的照片。在将紙張夾回筆記本之後,夏洛蒂愣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望向神谷:
“羽音小姐,我剛剛想起一個細節,這封德語的信件似乎并不是由一位熟練掌握德語的人所寫,更像是通過别的語言又翻譯成了德語,行文與句式感覺有些生硬。”
聽到她這樣說之後,神谷又皺起了眉頭,将手機中信件原件的照片放大查看:
“恐怕這是故意為之吧,是為了刻意隐去發信人的真正身份麼……夏洛蒂小姐,你有聽李維先生說過信件是從哪裡寄出的麼?”
夏洛蒂的手指敲打着筆記本的封面,回憶了一陣之後,搖了搖頭:
“追查寄出地沒有意義,院長閣下提到過,聖座收到的那封信件,寄出地就是羅馬,想必其他的信件也差不多。”
看到她這樣說,神谷也歎了口氣,身體搖晃着又遲疑了一下,最後倒向沙發靠背:“看樣子今天晚上是沒辦法繼續順着這封信的線索查下去了,那就等到明天再去一趟教堂,看看若利韋那邊還有什麼别的信息吧……”
正當我要起身離開客廳時,神谷睜開了眼睛,身體從沙發上立了起來:“正好,秋洋,今天晚上有時間,我有問題想要問你。”
我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發現她的眼神裡掩飾不住的好奇心。她指了指沙發,示意我多坐一會兒,我并沒有拒絕她,又重新窩進沙發裡。
不得不說,不管什麼歲數的高貴女性,她們身上都會有Charming的舉止,眼前的神谷也是一樣,三十多歲的年齡,居然看上去隻比夏洛蒂年長幾歲,在她身上依然看到二十來歲的少女擁有的綽約姿态。用以形容神谷這種好奇眼神的最恰當詞語,似乎也隻剩下了Charming——或者說,當下她的神态才是與她的容貌最契合的時候,畢竟平常的時候,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總會給人一種強烈的疏離感。
“秋洋?你有好好聽我說話麼?”
神谷的聲音打斷了我那心猿意馬的思緒。
“抱歉,神谷小姐,走了會兒神,剛剛你說了什麼?”
她歪了歪腦袋,眯着眼睛看着我:
“走神?好吧……我剛剛是想跟你說,想知道一些你從前的事情。前兩年你在宿英城的時候,應該也挺坎坷吧?”
她的好奇在我的意料之中,但這恰恰是我最不願提及的事情,那樣苦澀的滋味,實在讓我不願意再去回味。但我還是含糊其辭地開了口:
“确實感覺……挺不順利的,我剛到宿英城不到半年,就發生了動蕩,我待的學校似乎成了動蕩的中心,很多我的同齡人都放棄了課程,走上街去,說是要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那之後,學校停課,校園裡也變得越來越嘈雜,我就隻好去到教堂裡,在那裡我才能好好靜下心來看書——哦對了,那裡的神父和你是同屬一個團體的。”
“和我同屬一個團體?什麼意思?”
神谷擡了擡眉毛。
“願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綻放,他和你一樣也說過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