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不過,她的期望大概起源于誤會,我于是以實情相告:“啊……其實我是瞎猜的,抱歉,神谷小姐,我以為吸血鬼就隻是傳說而已。”
聽到我這麼說,神谷臉上的微笑依然保持着,但明顯能夠看出來她的神情有些尴尬。她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揉着太陽穴,咂了下舌。
“啧,懶得吐槽你了……夏洛蒂小姐,你說的吸血鬼怕陽光這件事情,其實隻存在傳說之中。流傳至今的吸血鬼傳說,原型是卟啉病,所以才會聲稱他們害怕陽光,遠離大蒜,同時還吸食人血。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吸血并不能将普通人類轉化成吸血鬼,大蒜和陽光也對他們毫無作用,他們吸食人血,隻是因為覺得人血很好喝而已。”
她又看向了我:“秋洋,這些東西你應該都了解過,所以才會信口開河的時候歪打正着吧?”
的确,我回想起來了,在姐姐留給我的衆多筆記當中,的确有一部分是記錄與吸血鬼有關的事項。有一段時間裡,我甚至還認為變成吸血鬼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于是嘗試着去尋找成為他們中一員的方法,但是很顯然,人類沒有那麼容易就能變成吸血鬼。正在我為自己曾經的幼稚行為深感慚愧的時候,若利韋的話語打斷了我的回憶:
“話雖如此,神谷博士,但直接對特使說他的秘書是被吸血鬼所刺殺,他絕對不會相信。”
神谷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地面上依舊濕潤的血迹,向若利韋擺了擺手:
“不要把特使和他的手下們想得那麼無能,他們掌握的情況遠比我們多。巴夏洛神父和特使秘書的事情,讓他們去調查就好了,不要忘了李維先生囑托的事情。不過,我們這幾個人僅憑一枚女戒,可能并不能得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許久都在沉默的夏洛蒂拿出了手機:“我去問問院長閣下吧,說不定他知道些什麼。”
神谷點了點頭,将那張戒指的照片發送給了她,又轉向若利韋:
“還有什麼别的事情麼?”
“沒有了,小姐。我已經盡力搜查了,但能找到的隻有這一枚戒指。”
“唉……看樣子是特使不想讓其他人插手……行吧,雖然新的信息并不多,但還是辛苦你了。”
神谷一邊說着,一邊将雙手揣進外套的口袋裡,朝着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走去,夏洛蒂向若利韋點了點頭,轉身跟了上去。我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安靜立在原地目送她們離開的修士,居然開始為他擔心起來:
“若利韋先生,這裡可能會越來越危險,你還是去一處更安全的地方吧。”
他有些苦澀地笑着,搖了搖頭:
“李維院長在神父遇刺之後,依舊讓我繼續留在這裡。更何況,連大教堂都有神職人員被刺殺,什麼地方又會更安全呢?去找金晨協會嗎?那可是個連會堂都近乎荒廢了的組織。”
我也頗為無奈地點點頭,向他伸出右手:“那請你保重,注意安全。”
若利韋合上筆記本,緊緊握住了我的手,然後靠近了一步:
“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幾年之前,聖座在呂丁伯侖(Lüdingbüren)教省舉行樞機擢升的考察,其中一位主教被取消了資格,好像是馮恩堡(Vohenburg)教區的助理主教,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失蹤了。但是這件事情在當時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也是這幾天才在諸多往來信件裡發現的,主教失蹤應該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但聖座居然對此做了冷處理,這很奇怪。”
我皺了皺眉:“這種事情,直接和神谷小姐說不就好了?”
他聳聳肩:“還是算了吧,畢竟她給我的感覺有點難以接近,我要跟她說這些,她大概會說不要拿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去煩她……那就這樣,之後如果再有進展的話,我會繼續知會你們。”
他又恢複了平時明鏡止水的樣子,松開了手。我向他微微緻意,轉身離開,朝着在樓梯口等我的兩位女士走去。
“若利韋對你說了些什麼?我看到你倆說了好些時候。”
“一件和‘真木智雪’沒啥關聯的事情:很久以前有個地方進行樞機擢升的考察,其中一位主教被取消了資格,神谷小姐有聽說過麼?”
神谷歪着頭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迷惑的樣子,望向夏洛蒂。夏洛蒂擡頭望着樓梯間的螺旋,思考了一陣:
“你說的是呂丁伯侖教省麼?那都是前年十月份的事情了,為什麼夏爾弟兄要提這件事情?”
連每天都和文件打交道的夏洛蒂都對此都隻有模糊的印象,看來主教失蹤這件事情的确被冷處理了,而這樣看來,事情便顯得十分耐人尋味——如果說這件事會和巴夏洛神父有關聯麼?卡斯爾登與馮恩堡相隔千裡,他們又是怎麼牽連上的呢?不過現在我并不想思考這些。我對夏洛蒂實話實說:
“因為若利韋說,那個主教在被剝奪了資格之後不久就失蹤了。”
神谷對此也感到意外:“失蹤?聖座沒有調查麼?而且為什麼剛剛若利韋不跟我說?”
我面露難色:“因為……他覺得你可能會反感他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叨擾你,讓我來轉告也許效果會有不同。”
神谷無奈地扶着額頭:“我看上去有那麼可怕麼?算了,就這樣吧,這下有新的調查方向了……”
三人就這樣一邊說着,一邊往樓下走去。
剛走到二樓,一位戴着眼鏡,身着黑袍,五六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攔下了我:“你就是林秋洋?”
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感到有些意外,但還是保持着鎮定自若的樣子,壓低聲音:
“是我,請問有什麼事情麼?”
“想請你們三位借一步說話,可以麼?”
我回頭看看神谷和夏洛蒂,她們警覺地看着這位男人。于是我轉回身去:
“請問您是?”
男人緩緩擡起了左手:
“我就是樞機□□來調查巴夏洛神父遇刺的人。而且我知道你們,你是夏洛蒂·德肋撒·斯賓賽,你是神谷羽音,都是帶着林賽·李維的委托來到這裡的。這樣不知道能不能讓你們減少一些對我的敵意?”
我再看向神谷時,她的眼神裡已經少了幾分尖銳。她走上前來:
“李維先生确實把委托交給了我,請問您有什麼事情?”
特使沒有正面回答她,隻是指了指走廊深處:
“這裡不适合說話,咱們進房間詳談。”
神谷沒有再多說什麼,她顯露出極為少見的順從模樣,走在他的身後,我們也趕忙跟了上去。待所有人都進入了房間,特使朝着門的方向招了招手,我輕輕将門關上,他便不緊不慢地拉過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
“抱歉我還沒有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我叫西爾維奧·若瑟·魏德納(Silvio Joseph Weidner),聖座信理部的顧問,同時也在宗座傳信大學任職。兩位女士,我也是最近才聽說你們在為聖座辦差,當時隻聽說了名字,之前一直未曾謀面。但是林秋洋,我從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你。”
我有些驚訝特使竟然會認識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他繼續解釋道:
“是這樣的,兩三年前的時候,我同宿英城的宗座署理通信,他提到了你,而且讓我看了他接見你的新聞。看上去他似乎對你十分賞識,大概這也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和她們兩位一起參與調查的原因吧。”
因為多年前宿英城發生的事情而被聖座的有關人員知曉,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殊榮,我甯可他們徹底忘掉我和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的結局,讓我覺得不齒。
不過這種想法也隻能爛在肚子裡,眼下的我隻能微微向魏德納先生颔首:
“感謝你們的擡愛,所以您今天找我們,是想讓我們幫您做什麼呢?”
魏德納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枚戒指。我伸過手去,接過這枚金色的戒指,看了看上面的紋飾,然後放在了神谷向我伸出的掌心心上。
“馬龍尼禮教會。”
她喃喃說着。眼前的戒指有和先前照片上一樣的十字架,不過這枚戒指與早些時候看到的那一枚并不相同,這一枚更寬,也看起來更加新一些。
“沒錯,巴夏洛神父也有一枚嵌着莫林十字圖案的戒指,現在放在他的辦公室裡,現在你們看到的這枚是我秘書的,他之前把這個落在了我的房間。”
“這樣看來,這兩件事情都和這個教會扯上關聯了……”
神谷小聲嘀咕着,魏德納先生也點了點頭:
“這絕不可能是什麼巧合,所以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小姐。”
“我們前來這裡,為的是完成李維先生的委托,魏德納先生,我不認為我們能一心二用。”
我和她的想法一樣,畢竟要去調查馬龍尼禮教會,就意味着我們要去一趟黎巴嫩,這是計劃外的行動。然而即便表明了态度,特使也隻是擺了擺手:
“從我的秘書遇刺開始,這件事情就與你們針對 ‘真木智雪’的調查脫不開幹系。我失去了能前去貝魯特調查的秘書,現在隻能拜托你們跑一趟——說不定你們在那裡能夠調查出與聖座收到的信件相關的東西。”
我感到自己的肩上多了一副重擔:“所以說我們不能拒絕?”
他點了點頭:“恐怕就是這樣,林先生。不過說起來,貝魯特在兩年前發生了一起十分嚴重的事故,想必你們也有印象。”
我輕輕應了一聲:“當時的說法是硝酸铵爆炸,好像說有兩千七百多噸。”
魏德納:“其實那場爆炸有着諸多疑點,我的秘書經過調查發現,在爆炸發生之前,有馬龍尼禮教會的相關人員正在倉庫裡調查,好在他們中的很多人在爆炸中幸免于難。但詭異的是,唯獨有一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在清理廢墟的時候,完全沒有找到相關的任何遺物,後來這個人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在遇難與失蹤人名單裡。”
神谷低着頭背對我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看向特使:
“魏德納先生,你能為我們的額外行動提供什麼幫助?”
特使沒有絲毫猶豫:
“我會替你們安排好行程,跟馬龍派教會那邊打好招呼,讓他們盡力配合你們的調查。當然了,津貼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你們都在意這個……我會向聖座為你們申請一筆經費,以支持你們在黎巴嫩時的開銷。而且你們也不用擔心在當地的安全,那些幫派不會為難聖座派去的調查員。調查結束之後還會另有酬勞,或者說,神谷博士,你應該更加想要聖座向金晨協會發出的舉薦信?”
神谷反而猶豫了,她謹慎地說:
“請容我思考一番,魏德納先生,這并不是一個可以當場答應你的事情。”
魏德納大度地點點頭:“我也覺得如此,你們可以仔細思考過後再來與我詳談。在我的秘書遇刺的案件告破之前,我都會一直待在卡斯爾登城,随時歡迎你們再來找我。我送你們到門口吧,有問題的話,咱們可以邊走邊談。”
說着,特使站起身來,我三兩步走到門邊,輕輕拉開房門,讓他們三人先走出房間。神谷和特使走在前面,我和夏洛蒂安安靜靜地跟着,四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從來到教堂的大門前。神谷緊緊抿着嘴,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中,在離開房間以後一直緊鎖着眉頭,沉悶的樣子讓我感到陌生。
當眼前的雕花木門徐徐打開,外面的光線照進教堂,也照在神谷的臉上,她轉過頭看向特使:
“魏德納先生,我在想一個問題:當一個被集體所排斥的人毅然決然地出走之時,是什麼給了他足夠的底氣和動力?”
特使的背影靜靜地看着那扇緩緩打開的木門,待它完全打開,便緩緩向門外走去。沒有等到回答的神谷面無表情地走在他的身後,也沒有打算繼續追問下去。然而就當我們邁出教堂裡的陰影,站在外界的光明之中時,特使卻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她說:
“也許這個人的手裡,正握着曾經不小心被遺失,卻又能夠轉動整個世界的鑰匙。”
我不确定特使的話語裡是否有弦外之音,不過我注意到,神谷緊鎖着的眉頭,在特使方才的一席話語之後,稍稍舒展了一些。
在回去的路上,我通過後視鏡看着坐在副駕駛的神谷,她的眼睛閃爍着與車窗外湖面相似的波光,看上去心事重重,一旁的夏洛蒂同樣察覺這種氣氛,于是關掉了播放着日語歌曲的車載電台。三人就在這個移動的狹小空間裡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窗外的景物在身旁掠過,傍晚的夕陽在夜幕降臨的前夕,将天空渲染出甯靜的紫色,讓街上的一切在地面上拉出斜長的影子。
神谷出神地看着窗外,右手撐着臉,食指時不時輕輕點着面頰,當汽車駛過一處公共花園時,她終于直起身來:
“夏洛蒂小姐,請麻煩你靠邊停一下,我想在這邊走一走。”
夏洛蒂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聲,汽車慢慢停在了路邊。
“需要我在這裡等你們麼?”
聽起來她仿佛也是松了一口氣,将換擋器推到空擋,拉起手刹,拿起放在一旁的瓶裝水,微微喝了一口。
神谷解開了安全帶:“不用,我們待會兒自己想辦法回去。”
然後她回過頭來看着我:“秋洋,你也下車,我們去那裡面走走。”
她的語氣無法讓人拒絕,于是我也跟着她一起下了車。
?
注釋:
[1] 第三結社(Dritte Orden),金晨協會中最高階級,由技藝高超的秘儀師組成,他們通過與第二結社的首領的精神交流來指揮下面兩個結社的活動,亦稱為“秘密首領(Secret Chiefs)”。
[2] Cross moline,十字架的末端開叉并向後彎曲,又稱錨形十字架(cross anch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