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幾句,狄琛戴上防水圍裙和帶齒梳的手套。
薩摩耶是大型犬,最簡單的洗護至少兩小時起步,算上吹毛的時間,基本一上午過去了。
走出洗護間,他轉動着發酸的脖頸,沒來得及摘下手套,一瓶已經插上吸管的奶茶遞到他面前。
“圓圓洗澡很調皮的,老闆辛苦!”
奶茶在全國普及度很高,可是開在谷溪鎮的奶茶店屈指可數。最近的一家奶茶店在三公裡開外,如果是步行,一來一往肯定費不少時間。
他和這位夏小姐第一次見,倒不必這麼客氣。
“毛還沒吹幹,再等半小時就好。”他公事公辦地說了句,心裡想着拒絕的措辭。
誰知下一秒她随手将奶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顧自地參觀着店内的裝飾:“我媽就我和我妹兩個女兒,我倆都在玉臨工作,節假日才會回來。”
狄琛不明白她的意圖。也許,隻是想找個人聊聊家常?
他接話的水平仍然一如既往的爛:“玉臨是大城市,工資待遇挺好。”
年輕女孩停在一個相框前,順着他的話往下說:“你知道鼎誠集團嗎?我和我妹妹在那裡工作。原本我倆準備一起請假回谷溪的,但她臨時接了個項目,走不開……”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仿佛有人在狄琛耳邊安了一個聲音過濾器。
過濾掉了無關緊要的話語,唯獨“鼎誠”二字清晰地在他腦海裡回旋。
……六年了。
他以為時間已經漫長到足夠沖刷掉有關于那個人的一切。
當初帶上一個僅僅裝着重要證件的背包,不眠不休地從玉臨逃到齊山,然後在谷溪鎮落腳的時候,他由衷地覺得那些過往不過是在心口劃了一刀。
鮮血會被止住,傷口會愈合。
但沒有人告訴他,深可見骨的刀口也會在記憶翻湧時隐隐發癢。
“老闆?老闆!”
狄琛回過神,帶着歉意地抿出一個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夏小姐開朗地擺了擺手,表示沒事。須臾,她指向相框裡他和狄樂安的合影,問道:“我剛想問,這是你女兒嗎?看你模樣挺年輕,沒想到孩子這麼大啦。”
她語氣很随意,不像是在刻意窺探别人的隐私。
狄琛張了張嘴,洗護間忽而傳來一聲嘹亮的叫聲,想是烘幹結束,圓圓吵着要出來。
于是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被抛之腦後。
狗繩交還到主人手中,他抿着唇角,意味不明道:“很高興認識你,夏小姐。這次給你打個熟人價,支付寶或者微信轉賬五十就好。”
親自将人送出店外,他在門上挂了“暫停營業”的牌子,提前一小時回家。
搬來谷溪鎮的第一年,他尚未買下這套房子。
他一個成年男人,抛開生理上的問題,後半輩子用“湊合”兩個字囊括,足夠了。骨灰一撒,誰會在乎你有沒有安身之所?
真正讓他狠下心買房的,是第二年冬天被人遺棄在店門口的女嬰——他的女兒狄樂安。
家具電器、陽台上茁壯生長的綠植、收納齊整的玩具,全是後來一點點添置進來的。
要讓他放棄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屋子,帶着狄樂安轉學,在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說實話,他有些舍不得。
四五歲的小孩長得快,前年的衣服今年完全穿不下了。他收拾出一袋子舊童裝,整整齊齊疊好了,收進幹淨的塑料袋裡。
小區的舊衣回收站恰好在他們這棟樓附近,下了樓梯,走個幾步的距離而已。
然而他邁開第一步,下一步卻怎麼也邁不動了。
回收站前。
身材高大的男人隻身伫立,定制的西裝熨燙得妥帖平整,沒有一絲褶皺。垂在身側的右手無名指上套着一個光澤暗淡的素環,與他全身打扮格格不入,似是一元店内随處可見的劣質商品。
縱使穿着不菲,他目光直勾勾地掃過來,看上去竟有點可憐。
狄琛毫不掩飾地回望過去,頭腦中無端地回響起一句被人用嘶啞嗓音說出的“從此我們恩斷義絕”。
說那句話的人近在眼前。
眉眼還是原來那副眉眼,鼻梁、嘴唇也還是原來的模樣。臉瘦了那麼一點,棱角輪廓鮮明不少。
他心想,能在這張臉上看出幾分成熟穩重的氣質,着實難得。
五官嚴絲合縫地重合起來,宛如拼圖一塊塊地歸位,讓六年變得不像六年,像六小時、六分鐘、六秒。
“連聲招呼都不打了嗎?”
狄琛扯了扯嘴角,說:“沒必要。”
他在學習上算不得聰明,向來習慣依葫蘆畫瓢。模仿着那個人的句式,傷人的話一等一的厲害:
“況且你不也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跑來谷溪幹擾我的正常生活嗎?”
他這輩子求了無數次平安順遂,總有人打破他“平凡地活着”的願景。
一次次的,叫他反複不斷地跌進波濤洶湧的河流。
他活該,但也算他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