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玉臨進入沉眠狀态,沿街無燈,車道僅有三輛警車開過。
狄琛右側顴骨火辣辣地疼,手臂在地上滾了幾圈,塗碘酒的地方也是一片刺痛。
此刻正是人體進入深度睡眠的時候,他眼睛困得睜不開,小雞啄米似的向前點頭。
過了一會兒,臉頰挨上某塊具有強烈骨骼感的硬物,避開受傷的顴骨,他竟然就這麼睡了過去。
狄琛很少做夢,更是從未在夢裡看到過去發生的事。
當他夢見那所常年失修的學校,和一張張五官模糊的面容時,不知道是出于内心深處的恐懼還是本能,他後退了一步。
上初中那年,學生大多是就近擇校。他住的地方環境差,自然學校好不到哪裡去。
同學有許多是街坊鄰居的小孩,從小就被大人們抱着一塊玩,對那些流言蜚語耳濡目染,追在狄琛後頭給他取外号,說他是“私生子”“小黑仔”“流浪漢”。
狄琛對此早已見慣不怪,隻有被叫“小黑仔”會攥起拳頭假意要打人——
罵他什麼都無所謂,但不能把他人種也罵變了,這是他的底線。
學校附近有好幾所中專和職高,自從他動手揍了一個把他書包作業扔廁所裡的男生,接連幾天被不同的混混堵在學校門口,給他下戰書。
打赢了就放他走,打不赢……
狄琛不知道打不赢的下場是什麼,因為他從來沒輸過。
有時候一打一,有時候一打多,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眼的部位免不了破皮流血。
回了家,狄書惠問他怎麼回事,他想出一個萬金油回答:騎自行車摔的。
一天摔三次,一個月摔滿三十天。
夢裡他跑動的速度和力氣變弱很多,小學生的體格,被一群初中生追得撒開腳丫子亂跑。
衣服後擺快被人拽到,他魚躍式地紮了個猛子,恍然間“破水而出”,清醒了。
“睡得好嗎?”身旁的人問。
他擦擦嘴邊睡出來的口水,眼睛迷蒙地撐開,老實道:“不好,做了一個噩夢。”
上車前他和岑宴秋坐的同一輛車,想起這個,狄琛猛然意識到說這句話的人是誰。
偏頭一看,岑宴秋脊背挺得筆直,很矜持端正地坐在他旁邊,亞麻色的短袖襯衫灰撲撲的,左肩那塊的布料印着血點子,以及指甲蓋大小的,半幹的水漬。
“……”
一陣恐懼湧上心頭。
這個人可是比噩夢還要可怕的存在。
狄琛飛快滑跪,說道:“對不起。”
又想起岑宴秋不許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不能說‘對不起’。”
“不讓你道歉你不也道歉好多回了,不差這一次。”岑宴秋無話可說,冷冷地哼了一聲。
警車開到市警局,那三個男人從車後排出來的時候嘴裡還不幹不淨的,被警察嚴厲警告了一次,才老老實實地把嘴閉上。
看着岑宴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狄琛快步跟上,心裡開始忐忑不安。他思考着這件事有可能帶來的後果,會被通知學校嗎,還是告知家長?
他已經沒有家長了,這種情況能不能酌情處理呢。
會被學校勸退嗎?岑宴秋會幫他求情嗎,還是說裝作若無其事的走開,從此劃清界限?
離開了玉臨,離開岑宴秋,他還能怎麼報仇?
狄琛心口重如千鈞。
一個身着便服,國字臉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養生枸杞茶,眼風嚴肅地掠過扶着褚易的林燕辭,再就是靠在不鏽鋼座椅上的岑宴秋。
中年男人眉間皺出一個“川”字,開口道:“小秋。”
岑宴秋站起來,用紗布酒精處理過的左手不自然地曲在腰側,禮貌道:“林叔叔,這麼晚打擾了。”
林叔叔?
和林燕辭一個姓,狄琛心想。
“雖然你父親不在國内,但今晚的事他有知情權,我會一字不漏地告知他。”
“這個點我媽和岑宴知都睡下了,麻煩您不要把他們吵醒。等天亮了,我回家自己和他們解釋。”
中年男人吹吹茶面,神情肅穆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下了。
林燕辭被叫去做筆錄,那位“林叔叔”也跟着進去,外頭隻剩下他、岑宴秋和終于酒醒,大呼“這是給我幹哪來了”的褚易。
“嘶……哎喲!我這嘴!”
褚易“嗷”地一下捂住傷口,驚恐地打量着戰損版的同桌與好友:“老岑,狄琛?你倆被搶劫啦?”
“這是哪?林燕辭人呢?”
岑宴秋:“玉臨市警察局。林燕辭在裡面做筆錄。”
“等等,”褚易吃痛地揉了揉太陽穴,接過狄琛手中的解救口服液,一飲而盡,“我好像做了個夢來着。我夢見林燕辭被幾個傻逼欺負,我一擊旋風飛踢殺過去,把他們揍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饒……”
“是你。”狄琛說。
褚易不解道:“啊?”
“被打趴下的人是你。”狄琛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複述一遍,善意地幫他調整夢裡的細節。
褚易:“這樣嗎。”
好丢臉哦。
他沒有失落太久,就被一個女警叫過去做筆錄補充。
岑宴秋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狄琛抿了抿唇,坐立不安地拽着胸前的背包肩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