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月初五,再到正月十五,統共不過一旬的時間。
這一旬的時間裡,雪酥和初秧還好,最為忙碌的,要數明葭和司微。
不是所有的特長,展現在人前時,都能有一個亮眼奪目的過程。
舞蹈和歌喉,這是最輕易能夠展現出來的,對外物的需求也不多,哪怕沒有合适的演出服,隻要表演者在,當場便能來上一段。
其次是樂器,無論是琴筝琵琶又或是箜篌,隻要樂器在手,那麼面對突如其來的舞台時也絕不會慌亂。
但總有些技藝,哪怕依舊能夠以藝術形式的存在表現出來,卻不似是舞樂那般純粹的視覺、聽覺上的直觀感受,不适合在大會場上進行展出,甚至對于觀賞者某些方面的鑒賞水平要求也要更高。
甚至限定了鑒賞者的出身與後天所經受的教育水平——特指明葭的那手書法。
舞樂這種東西,哪怕外行人看不出門道,卻也至少能有一個好看好聽的結論,是一種對于美感本能的感知。
可在這個文盲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的古代,那些個挽着褲腿終年在田裡讨飯,在織機前操勞的普羅大衆而言,書法這種東西,本就離他們很遠很遠。
在他們眼裡,能識得幾個字,在村裡——甚至是方圓幾裡内,都算得上是個能說得上話的“人物”了。
但凡是與縣城裡傳達下來的文書、又或是與那些個糧商、絲商簽訂的契,都得由這些個能識得幾個字的人來幫襯着告知、審視。
那麼又是什麼人,能使得起筆墨,寫得好字,更甚者,拿書法當做愛好,養出了頂好的鑒賞水平呢?
司微早在拿到明葭的那手字的時候,便已經确定了一個事實:
明葭的這手字哪怕寫得再好,遊船會上,也注定了這隻能是給明葭冠上一個“才女”的噱頭。
文學這種東西或許可以陽春白雪,藝術這種東西或許可以曲高和寡,但舞台這種非小衆性質的展出,面對着無法确定觀賞者受教育水平的存在,書法注定了其在舞台上的性質,不可能成為支撐整個舞台的主體。
那麼如何把明葭的這手書法極具觀賞性的展現在遊船會上,就成為了司微對于這場舞台最為關鍵的存在。
司微小小的身影立在樓船之上,看着清平湖畔一片燈火輝煌,而後深吸了口氣,把緩和了些許的冷空氣徐徐自肺腑之中吐出,在這透着寒風的夜色裡,幽幽蜷起一股白霧。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也昭示着整個年節的結束。
正兒八經過節的鄉鄰百姓,大多都已拖家帶口,進了縣城參加廟會,這一日的鸠縣——或者說,這一日的大曆,無論是京畿亦或是邊關,都将是一座不夜城。
唯一的區别,隻是京畿重地與邊關要塞,不會在夜裡大開城門。
隻是所有的歡慶都還是一樣的。
司微看着清平湖畔聚集而來的攤販,有推着闆車的,有挑着籮筐的,有賣燈的,有賣絹花的,更多的,是賣各種吃食的——縣城周邊的百姓,于上元節這一日進城過節,于是城中的大族又或是富戶,便大多出城相避,聚于清平湖上,共度每一年的遊船會。
是以這清平湖畔聚來的攤販們,面對的客人要麼是參加遊船會的姑娘、大茶壺們,要麼是出身不凡的富貴公子哥兒,再要麼,便是那些個跟着自家主家出來的奴仆。
這些個人,手裡的花銷總是不吝啬的,那麼個烤紅薯,比城裡貴上一兩文錢,也絕不會有人跟他們去計較。
更多的,還有城中酒樓分了廚子過來在這清平湖畔搭了臨時檔口的,這些人一早便是跟各家打過了招呼,棚子外頭立了招牌,誰家船上有客人,想吃什麼用什麼,便打發了大茶壺拎着食盒跟銀子過來取用便是。
于是這攤子上點起一盞燈,那棚子外頭又挂了兩盞燈籠,有些個檔口竈棚熱鬧的,難免便要再多點上幾盞方便做事。
一時間,岸邊的熱鬧喧嚣,竟是比清平湖上還要更加熱鬧、就連湖畔的燈火都比清平湖上分散着遊船還要明亮。
正出神間,司微身後教人拍了一記,冷不丁便打了個激靈,有些被吓着。
于是雪酥那格外有辨識度的聲音便輕笑一聲響起:“你怎的自個兒一個,在這角落裡吹冷風?”
司微回頭,便見着雪酥、初秧還有明葭,三人各自裹了氅衣皮裘,一個個懷裡揣了湯婆子,跟他一道站在這船尾的寒風口上。
司微歎了口氣,手指撚了撚,有些懷念上輩子的煙。
他其實不怎麼喜歡抽煙,但人總有壓力大的時候,壓力大的時候,來上一支尼古丁,多少能給自己一點慰藉。
司微隻得摸了根小指肚粗細沾着芝麻的竈糖往嘴裡一塞,叼着咬着緩解些焦慮:“我害怕啊,怎麼,你們不怕?”
他指着一早便停靠在附近被卸了船帆的桅船:“一會兒真要上去了,我可不敢保證這上頭裝着的滑輪組能有多少安全保障,這要有個萬一……”
興許是見司微叼着根麻糖杆一晃一晃的模樣有趣,雪酥也不跟他客氣,從司微随身帶着的、裝了竈塘的荷包裡也跟着抽了幾根出來,又分給身邊兒的明葭和初秧,聞言一口白牙把竈塘嚼的嘎吱嘎吱響:
“我又不用上去,我怕個什麼?倒是初秧,自個兒沒事兒找事兒,跟着湊這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