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綠稍稍撿了撿,被姜央制止。“你撿這個做什麼?你要吃麼?”
“啊?”桑綠看了看清脆的裂口,瓜瓤漂亮,汁水飽滿,放在超市裡也算是品相好的,就是沾了點泥土而已。“我不吃,不是給豬吃的嗎?”
“你都不吃,為什麼要給豬吃?”
桑綠眼神迷茫,她是什麼豬狗不如的東西嗎?“難道我們要吃豬剩下的蔬菜嗎?”
姜央眼裡滿是不理解,又有點憐惜的意味。“你家裡都是吃豬剩下的菜麼?”
桑綠好想打自己一巴掌,就不應該以提問的方式問她,這會兒再解釋,還是會被她曲解,無力地岔開話題。“那這些菜怎麼辦?”
“爛在地裡當肥料。”
桑綠的不解釋坐實了姜央的想法,她大方地一揮手。“你想要什麼就拿吧,我送給你。”
雖然地上的蔬菜品相很好,至少比在德國超市裡的品相要好,但現在桑綠隻要流露出一絲渴望,在這個山寨裡,她就會處于食物鍊底端。
會被曾經追過她的兩頭烏們,牢牢踩在腳下。
好窒息。
桑綠對上姜央炯炯的眼神,欲哭無淚。
姜央兇了一會眼睛,忽然大笑,拉住她的手肘往另一邊的田走。“放心,你再想吃,我也不會給你吃爛菜葉的。”
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忽然化了冰,明媚陽光,桑綠的心被戳了一小下,任由她拉着。“我們去哪?”
“最後一季西瓜,你去挑個最好的。”
姜央回頭的時候,長發淩亂在臉側。“我給你的,一定是最好的。”
桑綠有些恍惚,同樣的話,在小黑屋裡被關了七天之後,母親也對自己說過。
那是七天以來第一次看到自然的光亮,媽媽踩着光進來,臉上沒有歇斯底裡,也沒有冷漠絕情,是桑綠幾乎從沒見過的溫柔慈愛,美好得像個女神,她溫柔撫摸自己僵硬發青的手指。
——桑綠,剛剛的感覺非常棒,你要好好記住那種感覺。
——桑綠,媽媽給你的都是世上最好的,你一定會成為最優秀的鋼琴家。
母親一廂情願給自己的最好,又何嘗是自己所願。
桑綠的心冷了下來,她讨厭‘給你’這個詞,像是施舍,她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樣的情緒來得突然,桑綠一時無法自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壓住那股深埋進骨子裡的戾氣。
轉過山體西側的瓜藤,是一望無際的綠意,黑綠條紋的圓瓜整齊排列,簡直就是強迫症的福音。每個瓜都很大,三四個人都不一定能吃的完一個。
姜央站在田埂上,居高臨下還不夠,還要揚起下巴。“這些都是我的瓜!”
桑綠垂下眼簾,看起來又困又陰郁,鼻腔裡發出敷衍的冷聲。“嗯。”
姜央渾然不覺。“我特意給豬豬種的,隻吃主食不健康,水果裡頭,他們最喜歡西瓜了。”
桑綠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像笑。“你給我最好的,那它們怎麼辦呢?”
“他們不挑,給什麼吃什麼。”
“哦。”桑綠從不缺最好的東西,道了謝後,安靜站在原地等。
姜央奇怪地朝她揚了揚下巴。“你挑啊。”
桑綠指了指自己。“讓我挑?不是你要給我最好的?”
“我挑的你不一定喜歡,每個人的一般理性不同,就像你不認識節瓜,我不了解非法拘.禁,我隻能代表巫山的廣大人民群衆,但不能代表你。我喜歡吃甜瓜,萬一你喜歡吃生瓜蛋子呢?”
桑綠被逗笑了,同時又有些感慨,不通世事的山裡人都知道她挑的東西自己會不喜歡,她母親卻不懂。
或許也不是不懂,不願意懂罷了。
“如果我就是喜歡吃生瓜蛋子呢?”
“嗯…”姜央桃花眼眯了起來,微微上翹的眼尾有些不解,但她仍是說,“那生瓜蛋子就是最好的。”
似乎是怕桑綠真的想吃生的,連忙補了一句。“但是,我這裡都是熟的,沒有生瓜蛋子。”
桑綠背手走進瓜地,發尾輕盈地擦過姜央的手臂。“那可說不準哦~”
桑綠這個摸摸,那個敲敲,她不懂瓜果的好壞,用盡了常識去延長自由選擇的快..感。
姜央提了建議。“瓜紋好看的,瓜藤卷曲的,瓜越綠的,越好吃。”
桑綠聽了她的意見,但是反着來,任性選擇了最畸形的瓜,一頭大一頭小,有黃色的塊斑,瓜臍像個巴掌大的腫瘤,醜得不能再醜。“我要這個!”
姜央驚奇,伸手去拿。“我的地裡還有這麼醜的東西呢。”
桑綠抱着瓜跑開了。“我覺得它最好看,你說讓我挑的,今天就吃這個。”
姜央也挑了幾十個标準漂亮的瓜,準備給豬豬吃。“那我們比一下,看誰的瓜挑得好。”
桑綠已經跑上了田埂,遠遠答應一聲。“好!”
滿滿一車的瓜果蔬菜,顔色自然鮮嫩。
桑綠見過姥姥的田,地很小,種出來的蔬菜也很小,而姜央種的地,似乎帶有她本人的野性鮮活,又大又有韌勁,躺在上面都感覺身下有無窮的生機。
姜央發動車子,速度比以往要快些,語氣暗含着迫不及待。“你猜這個瓜打開是什麼樣子?也許真的是生瓜蛋子,也許裡面有一堆蟲。”
“也許它就是很好吃呢。”
桑綠開心地回複,聲音高揚。其實無論這個瓜是好是壞,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享受到了選擇的自由。
選擇在一般理性人看來是畸形的、錯誤的答案的自由。
姜央種了十幾年的瓜,經驗豐富,言語中三分較勁七分笃定。“不可能,一定是壞的。”
“那咱們走着瞧~”
桑綠抱着精挑細選的瓜,半躺在滿車的瓜裡,也不再在乎褲腳的泥和衣服上的毛刺,嗅着清風中夾雜的各種瓜果蔬菜味,滿心的惬意。
撲通——
車子滾過田埂,劇烈颠簸了一下,西瓜猛地從桑綠懷中蹦出,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後墜地,摔得四分五裂,瓜瓤敞開,紅汁淌進泥裡。
桑綠維持着抱瓜的姿勢,一動不動。
一車子的瓜沒有一個掉落,偏偏她緊緊抱在懷裡的,掉了出去。
似乎隐隐預示着什麼。
——考古有什麼用?你就這麼愛挖人家的墳頭?
——桑桑,你已經在鋼琴這個領域打出名氣了,現在要全抛棄了?
——一步錯,步步錯,你現在選錯了,到頭來後悔都來不及,小姨也是為你好。
不好的選擇,一定就是不好的結果嗎?
桑綠神情恹恹,挑瓜的樂趣消失殆盡。
三輪車刹車沒用,溜出去幾米遠才停住。
姜央跳下車,跑回去撿起一瓣鮮紅的瓜瓤,直接往嘴裡送,大喊,“是甜的!”
畸形的瓜很大,她撿了幾塊大的跑回車後座給桑綠,黑亮的眼睛裡滿是驚喜。“你猜對了!它是好吃的。”
桑綠慌忙接過,瓜碎得沒有規則,汁水混着泥流滿手心。“你不覺得…碎在地上的瓜…很髒嗎?”
“沒有啊,我幫你拍掉了。”姜央吃得唇邊都是紅紅的。
撿地上的水果吃,桑綠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可她并不反感,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學着姜央的樣子,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溢,清涼爽口,并不十分甜。
姜央已經吃了三塊,手裡捧着最後一塊幹淨的碎瓜。“我種了好多年的瓜,你挑的瓜紋路醜、瓜臍大,還是黃皮,它應該是世界上最難吃的瓜。”
桑綠道,“可它偏偏是甜的。”
姜央道,“對,它偏偏是甜的。”
桑綠看向自己的手,汁水混合着泥土,糊成一團,但她吃得享受又快樂。“姜央,做一個看起來‘很不好’的選擇,未必是錯的,對吧?”
姜央笑道,“桑小姐,你赢了。”
桑綠也笑着,掩下躍躍欲試的瘋狂。
媽,說不定,我也能赢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