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後拉了一把,然後隻聽“啪”一聲驚響,她睜開眼,竟看到一個高大身影嚴嚴實實擋在她身前。
她從不認為沈庭植會和她這個養女之間有多少情分,更何況以當時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見了他都得規規矩矩的。
可沈庭植為了護她,讓桓王出氣,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當時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胸口,難受極了。
因為她本應恨沈庭植,而現在,卻好像欠了他。
之後,她決定忘掉這件事。
可如今夢回當年,竟曆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記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繡獅圓領袍,記得他溫聲向那個蠢貨道歉,記得他回頭看她時,眸中的安撫和歉疚。
她還斷斷續續地夢到,他手把手地帶她讀兵法,字字詳實,極具耐心。
夢到他為她三顧茅廬,終于請出一位武學大家教她這個大齡徒弟。
夢到他臨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帶笑,對她說:“憶姐兒,爹希望,爹死之後,你能過得開心一些。”
當時她心裡怎麼想的?
哦,她當時想:你死了,我當然要過得比以前開心。
可她錯了。沈庭植死後這三天,她每一晚都噩夢纏身,夢裡反反複複都是漆黑的夜,遠處火光沖天,腳下屍山血海,可下一瞬,眼前又是沈庭植溫和平靜的面容。
她恨沈庭植,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她卻覺得難過。
她甚至聽不得有人罵他一句、辱他一聲。
她終于不得不承認。
隻是,這樣的認知竟沒有将她的腦袋撕裂開來,鬧個天翻地覆,随後的夢境,竟異常地安穩祥和。
沈憶睜開眼,盯着床幔片刻,後知後覺地撫上臉頰。
指尖一片冰涼的濕意。
手指顫了顫,終是妥協般垂落下去。
她坐起身,喚阿宋進來。
“我又發病了,對吧。”她雖然沒有發病時的記憶,屋内也毫無變化,可她了解自己。
阿宋隻好點頭。
沈憶又問:“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以往每次發病醒來,她都頭痛欲裂,無一例外,有時還會身上多出幾個傷口。
後來沈庭植為她特意布置過疏雲院,即使發病她也很難傷到自己,傷口便不常見了,可頭痛總是難免的。
像這次,真的仿佛是隻睡了一覺一般的情況,前所未有。
阿宋知道瞞不過沈憶,也無意瞞她,便将沈聿來誦經和每月取藥的事情都說了。
沈憶聽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難不成這沈家人,是家傳的好心腸。”
冤有頭債有主,她隻恨沈庭植一人,無意遷怒于沈家旁人。
沈聿主動為她治病,她沒理由拒絕,便囑咐說:“那藥若驗得無毒,就拿給我吃吧。”又低聲嘟囔了句,“隻盼着不要太苦。”
她躺回床上:“你下去吧,我再睡會。”
也是奇怪,她這次發病後,大有幾分胸臆開闊之感,原先郁結于心的繁雜思緒,都淡然了起來。
她恨沈庭植是真的,她念着沈庭植對她的好也是真的。就這樣吧。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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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府的熙光室燈火通明。
沈聿坐在書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古舊發黃的醫書,眉眼專注。許是看累了,他放下書,伸手去拿茶盞。
擡眼時,剛好看到擺在書房正中央的烏木花幾,上面的盆蘭幽香婀娜,數十年如一日,仿佛不曾變過。
這是母親在世時,最鐘愛的蘭花盆景。
思緒瞬間被拉回了那段少年光景。
那時,母親健在,父親還沒有續弦娶白氏。
那時,他個頭還小,夠不着這張練字的紫檀書案,需得端端正正地站在方凳上,挺腰收腹,沉肩懸腕,一筆一劃地練字。
其實是很累的。可父親向來要求嚴格,沈聿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常常一個時辰下來,最後手抖得筆都拿不住。
隻是那個時候,母親會坐在南窗下,看着書安靜地陪他,練得手酸時,母親會抱他在懷裡,輕揉他掌心。金色明媚的光線映進窗來,母親潔白的面龐溫婉甯靜,整個人仿佛在發光。
那時,哪怕再苦再累,隻要得母親一聲溫柔的關切,或是父親難能贊賞的微笑,沈聿便覺得什麼都好了。
可如今,在這樣一個無邊蕭蕭落木的清冷秋夜,偌大書房中,不見熟悉身影,隻有他。
在母親病逝後第十三年的秋天,他的父親也離開了。
這世間,從此僅餘他一人。
獨坐良久,男人阖了阖眼。
再睜開時,眸底又是一片清明。他重新垂下眼,看向手中醫書,盯着一行字沉思起來。
“傷魂症,常見于大喜大悲後,需追溯誘發悲喜之人,取其血入藥。”
他想得入神,全然沒注意到身側紅袖添香,藕臂輕起輕落。
“公子,夜深了,仔細看傷眼,喝碗雞肝粟米粥補補吧。”
一道女聲柔柔入耳,沈聿随意應了聲。
但随即,他便擡起眼。
明亮燭光下,美人臂挽輕紗,袅袅婀娜,頰飛紅暈,眸泛秋波。
當真是,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