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凳滾在地上,紫檀花架七零八落,牆上飛濺着花泥,花盆碎了滿地,舉目看去,幾乎滿室狼藉。
素服的少女長發淩亂,歪坐在榻上,手執木簪,眼眶紅紅地朝他看來。
和他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動。
“……是你嗎?”
“你來了。”
“你沒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腳跑到他身前,像個小孩子那樣,仰起臉極輕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滿了哀傷和眷戀,似乎一觸即碎。
沈聿的手指微微顫了下。
可下一瞬,沈憶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沒死!”
“給我去死!”
少女揚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臉狠狠刺下。
沈聿瞳孔驟縮,反應極快,立刻擡手攥緊她的手腕。他的聲音威嚴有力:“都出去,關上門,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進來。”
大公子發話,白露立刻聽話地出去了,阿宋卻還站在原地沒動,看向沈聿的眼神甚至隐含警惕。
阿宋是自幼跟在沈憶身邊的心腹丫鬟,嚴格來說,并不是沈家的下人,她的主子也并非沈聿,而是沈憶。
沈聿剛回沈家,自然是不知道這一點的,可他卻也沒問,反是解釋道:“我有法子讓她恢複,出去。”
不知為何,阿宋下意識想要相信這位沈家大公子,她踯躅片刻,一咬牙,還是出門去了。
砰的一聲,木門緊閉,隻剩了他們兩人。
男人回過頭,垂下眼,緩慢地對上了少女通紅的雙眸。
手掌緊緊桎梏着她奮力掙紮的纖細手腕,沈聿心頭逐漸浮現出一個驚人的猜想,他緩緩吐出幾字:“……我是誰?”
“你是誰……”沈憶的目光毫無焦點,她喃喃着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聲重複,淚水奪眶而出,眨眼間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當啷掉落在地,沈憶泣不成聲:“你沒死,你怎麼不死……我想讓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見那個王八蛋羞辱你,我卻恨不得殺光他們!讓他們去地府裡給你磕頭賠罪!”
男人眸色蓦然一深,手掌遽然收緊,瞬間在少女細白的手腕上印下了一道紅痕,沈憶忍不住吃痛一聲。
任誰聽到養妹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抱有如此複雜矛盾的情感,都必然會心生警惕,非問個清楚不可,可沈聿竟什麼都沒說。
他沉默着,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她的手腕。
少女滑坐在地上,抱着膝蓋,哭得肩膀抽動,像一頭小獸,可憐又兇狠。
男人站在她身前,修長挺拔的身影凝固一般,一動不動。他寂然無聲地凝望着沈憶,眼眸深處,似有暗色翻湧。
良久,他俯下身緩緩伸出手去,将她抱起。
身體驟然騰空,沈憶似是愣了一下,可眼神立刻便恢複了之前的兇狠,偏過頭,張口狠狠咬上了男人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
她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氣,隻一口下去,男人的手指便見血了。
沈聿隐隐皺了下眉,卻沒說什麼,他穩穩抱着她走到床邊,将人放下,給她蓋上錦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咬那一口将恨意發洩了出來,沈憶竟沒有反抗,闆闆正正躺着,隻從錦被下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看起來安靜乖巧。
沈聿低聲道:“睡吧。”
她聽話地閉上眼睛。
沈聿走到一旁坐下,雙目輕阖,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誦經聲不徐不疾,帶着安撫一切的平和慈悲,床上緊縮眉頭的少女漸漸松緩了神色,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阿宋守在門外,隻聽見裡頭女子的哭聲逐漸微弱,而後響起了沉靜平緩的誦經聲。
過了大約兩刻鐘,門從裡面打開,出現了沈聿的身影。
阿宋立刻迎上去,低聲道:“公子……”
沈聿轉身合上門扇:“她無礙,已經睡着了。”
阿宋趕忙行禮,感激道:“多謝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離,沈聿在廊下回身問她:“她的病,是從何時開始的?”
阿宋不禁遲疑,說到底,沈聿不過才認識姑娘短短一兩個時辰……
男人淡淡眸光掃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麼:“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黃之術,尤擅奇病怪症,我師從于他,雖不敢稱精通,卻也能診斷一二。”
原來是這樣。阿宋便如實道:“六年前。”
男人似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就被掩去了。他聲音淡淡的:“這是傷魂症,一種癔病。以後,每月初去我那裡取藥。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愣住了。
等她回過神想要道謝時,沈聿已經帶着長随走遠。那道修長的身影,緩步走進了蕭寂無邊的秋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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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憶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境的開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遺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時,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紹給大魏的權貴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帶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顯貴自然不會傻到不給面子。
隻除了桓王。
夢境裡,那些傷人的話都模糊了,隻有桓王那個盛氣淩人的白眼,深深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時她脾氣差,更不懂收斂,被羞辱便直接罵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桓王。
他徑直一個巴掌掀過來,她躲不及,閉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會扇回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