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帝骁好陌生,之所以說他陌生倒不是因為覺得他冷漠無情殘忍決絕,關于這一些她其實早有領教,并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令她感到稀奇的是他方才說的那番話,她覺得,實在不像個智力健全的人能說出口的。
“那是我的心髒,長在我的身上,它再如何強大,我再如何不堪,那也是我自己憑本事長出來的,況且我長着它,便說明我用得着,你憑什麼說我用不着?”她實在太震驚了,震驚之餘還感到可怕,可怕的點在于說出那番失智言論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四海六合八荒唯一的天君,是她滿心滿眼仰慕了上千年的天神。
她覺得自己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分崩離析了。
帝骁應當是沒有想到,方才還哭哭啼啼求他饒命的人,此刻竟敢反駁他,且措辭嚴厲仿佛在嘲諷他失了智,怔了一怔來不及反應。
這就給了她發揮的空間,當她在短短的時間内經曆了被扼住喉嚨的悲傷,經曆了聽到失智言論的震驚,又經曆了信仰的崩塌與重建之後,她便不再悲傷也不再震驚,隻感到滑稽了。
“原本我以為,你要殺我是因為别的什麼原因,總之什麼原因都好,我都能接受,但獨獨不能接受你打算用我的命去換另一個人的命,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相處的這些年,于你而言是不是好比飼養着一個寵物,等待着養大了挑一個好時機宰了做藥引子,帝骁,你這樣是在踐踏我的尊嚴。”
這番話說得酣暢淋漓,她活了上千年,竟從沒有一日像今日這般酣暢淋漓過。
喘了口氣,她補充道:
“誠然也許我連寵物都算不上,誠然我現在被五花大綁捆在這裡,原本也談不上什麼尊嚴,但我顧念着同你相處的那些時日,從沒有想到我竟然隻是你豢養的藥引子,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什麼,帝骁你知道嗎?”
帝骁顯然是不知道的,他注視着她,眼中第一次浮現出陌生和茫然。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果然是相互的,當她因帝骁的陌生而心生感慨的時候,也許帝骁正在因着她的陌生而無比震驚。
他們從未真正了解過彼此,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
“重要的是我突然想起帝宣了,你還記得他嗎?我想起他從前給我捎來凡間的話本子,還想起他曾經給我說過許多凡人的警世之句,那些凡人,其實很有智慧,其中有一句我一直記着,那句話是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我覺得很符合現下的情形。”
說了這許多,她現在一點也不覺得悲傷了,她甚至感到快樂,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第一次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帝骁面前提起帝宣,她宣洩着自己的情緒,觸碰着帝骁的逆鱗,這一切都令她感到如此的痛快。
原來不再仰人鼻息是這樣的輕松,做一回自己是這樣的暢快。
在她說出甯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句話的時候,幾縷火光自她的指尖躍起,她的胸腔突然變得透明,可以看見那顆受到帝骁盛譽的心髒正在用力地跳動着。
每跳一下,她指尖的火光便愈盛,很快那微弱的火苗便灼灼蔓延開來,綻放成了火海,一直燒到了天邊去,燒紅了半座九重天宮。
她在火海的最中央,一身素衣如同墜入灼灼烈火也焚不化的雪,顯出些許冷冽,她的臉上分明不再有絲毫哀傷,可落在帝骁眼裡,這一幕是如此慘烈悲怆。
這也是夢裡的場景,原來那膽大包天火燒九重天宮的人竟是她自己。
這火焰來源于她,可她并不知這力量從何而起,難道這便是那藍衫男子所說的,原本便屬于她的力量麼?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自她而始的熊熊火光霎時間彌漫成焚世火海,好像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包括火海最中央的她自己。
她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她的身體仿佛成為了這片火海的養料,催得它愈燒愈旺。
火光中映出帝骁的臉,他居然闖進了火海,看起來想要帶她出來。
她有一瞬間的錯愕,仿佛她與他回到了從前,她如從前那樣依戀着他,見着他便感到安全,這一瞬的錯覺,讓她以為他是來救她的。
可,火海之中誅仙台上,那一副上古水晶棺還散發着微光,替棺中女子隔絕着焚世的心火,提醒着她帝骁還在觊觎她那顆仍在奮力跳動的心髒,他不是來救她的,說不準是想等她身殒之後正好撿了她的心髒,用來複活棺中的那個阿媱。
她想,她都已經這樣慘烈了,五髒六腑好似在慢慢融化,四肢百骸傳遞着一陣又一陣的劇痛,她快要死了,可他居然想趁着她氣息未絕,趁着她的心髒還在跳動,剜出來繼續複活旁人。
他全然不曾将她當作一條鮮活的生命,興許從頭到尾,她當真便隻是一個寵物,隻是一道藥引子。
想到這裡,看到帝骁那張離她愈來愈近的臉,她忽然感到憤怒,于是下意識将手一掙,竟然就這樣将捆仙索掙脫了。
不知是這場心火将繩子燒得松動了,還是因為她真的原本就有力量,總之無論如何,她擺脫了束縛,并且比她想象的輕易太多。
在帝骁即将伸手觸碰到她的一瞬間,她念咒召出一柄匕首,那是帝宣親自為她鍛造的防身利器,上面用咒術封了他部分神力,因此他雖然早已隕落,但這柄匕首上還殘留着他的力量。
這股殘存的力量将帝骁逼開,逼得他後撤幾步,與此同時隐隐形成一個保護罩,将青鸾護在了結界内,與熊熊火海隔開,故人雖辭,他留下的神力居然仍保護着她,而她在這保護罩内手起刀落,将匕首對準自己胸膛,快準狠地刺進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