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謝謝姐姐。我……我也要支撐下去,不能讓大家失望,不能讓軍師失望,不能讓父親……”
隔着黑紗,少女尚未長開的臉龐已被汗水浸染,她的眼中無怨無尤,對越長玦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腳下地鳴愈發嚴重,山崩地裂的震動聲中,被禁锢已久的地氣吸夠靈力,開始寸寸膨脹,擠壓步天蹤竭力周全的陣法。
“小姑娘,你……還不走嗎?”
“走不了的。”
越長玦沉默伫立,緩緩擡頭,望向陰冷黑暗的洞頂,其上是壓抑昏晦的天空。
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像對峙從未戰勝的仇雠。
她的聲音極冷極輕,恍如前世鑄劍山莊,血染長階的太吾傳人拼盡最後一口氣,爬上滾滾燃燒的劍爐。
十六歲出谷,七年嘔心瀝血,連挑三座劍冢,名滿天下,何等春風得意?
拜帖如雪,門庭若市,掌門大家絡繹不絕,隻求太吾一見。
但為什麼,當劍冢凋零,太吾一族聲望達到頂峰時,相樞侵蝕人心的程度也達到頂峰了呢?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筵席上,太吾長玦心神不甯,于是撇下衆人,獨自來到義父的小院。
義父是待我很好的,她如此寬慰自己。說好打完所有劍冢才能相見,還是因為想念女兒提前參加慶功宴。等一切結束,我就帶義父回偃宣谷,全心替他養老送終。
懷着這樣的心情,她恭恭敬敬地敲響了門,謙卑遞上茶水,将所有苦惱盡數托出。
“孩兒想停一停,休養一年半載,再前往下座劍冢。”太吾長玦揉着手腕抱怨道,“那焚神煉的相樞爪牙實在厲害,若非功體相克,隻怕不能再見到您了。”
精神矍铄的老者吹開茶葉,哈哈一笑,“這有什麼,天底下醫術翹楚的百花谷谷主就在前廳,你去他們那裡住上幾日,順便學些功夫,什麼病都沒了。”
茶水味道很合口味,他滿意地咂了咂嘴,“義父知道你與璇女掌門交好,想将她們的魔音發揚光大,但璇女不過是玄陰三派其一,剩下百花谷與界青門,一者慈悲濟世,一者殺人買命,功法各有可圈可點之處。既然當了太吾,就要通曉百家,才能拔除劍冢,消滅相樞啊。”
“長玦,”義父起身,寬闊手掌揉了揉她的發旋,“你已二十三歲,義父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把你舉到頭頂,護着你打老虎了。之後的劍冢,隻會比焚神煉更兇險,你若不在最适宜的年紀勤加練功,難道要義父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孩兒沒有……”
太吾長玦握緊貼身攜帶的伏虞劍柄,終于說出了心中的困惑。
“孩兒隻是奇怪,九座劍冢,我與前輩們已去其五,為何各地相樞入邪的情況并未減輕,反而更加嚴重了呢?這些劍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想調——”
“長玦。”
老者笑着打斷了她的話,鷹隼般的眼中無半分笑意。
“告訴義父,剩下四座劍冢,你何時出發。”
“我……”
太吾長玦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小院的,她大概是随口編了個數字,就找百花谷谷主提出小住療傷的請求,然後邊習武,邊調查自己最不想調查的真相。
雖然為時已晚,但她真的查到了。
所謂劍冢,并非相樞的爪牙,而是相樞的封印。
那麼是誰,提出“除劍冢可誅相樞”的彌天大謊,讓太吾一族代代赴死,做不知情的幫兇呢?
太吾長玦查不到了,在她宣布拒絕進入劍冢,拒絕交出伏虞劍柄時,就已舉世皆敵。
他們诘問道,曆代太吾都以剿滅劍冢為己任,并與我們的先人訂下絕學傾囊相授的誓約,你說不打就不打,将百年諾言至于何處?
他們聽了太吾長玦的解釋,又反唇相譏道,哦?如果剿滅劍冢對誅相樞無益,那就是你們太吾氏欺騙了所有人,利用可學天下武學的特權,為自己超然的地位鋪路喽?若你所言為真,那誰來負起責任,為我們誅滅相樞呢?
他們同樣拒絕了太吾長玦的推薦,表示如果你真的想為先輩贖罪,不如先自廢武功,再自裁以謝天下吧。
然後,他們盯着太吾長玦的伏虞劍柄,一字一句道。
你想走到哪裡去呢?
把這柄不屬于你的珍寶,交出來吧。
人潮喧嚷,為首的鑄劍莊主伸手欲奪伏虞劍柄,卻在意識到她下個舉動時目眦欲裂。
“是啊,我走不了的。”
太吾長玦喃喃自語,随即慘然一笑,懷抱冰冷殘劍,殉入烈烈爐火
前世今生的最後遺言命運般重疊,璀璨無匹的藍光照在少女沉靜側臉,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已立下巨大決心,再次面對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
就像藥神前輩所言,幽冥君的死帶不走任何因果。
太吾長玦的死,亦無法消亡名為“太吾”的恩仇。
有些東西,即使換了個世界,依舊無法逃出它的掌控。
藥力上湧,越長玦屏氣凝神,内息自神阙遊走璇玑,緩緩調動體内塵封已久的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