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兵韬來此的目的唯有一個——帶走榕桂菲。
原因無他,自己撫養長大,視為親信的孤女有更重要的任務。比如幫鸩罂粟研究亡命水解藥,醫治受傷苗兵,甚至幫風逍遙多釀幾壇風月無邊,都比照顧一個病入膏肓者更有價值。
況且情報顯示,越長玦的資料一片空白,最早隻能追溯到她求醫還珠樓,做了十六日的上賓後離開,前往萬濟醫會名下醫館,又奔赴苗王宮的記錄。
去殺手組織求醫的魄力,孤身入險的膽識,全身而退的實力,怎可能是無名之輩?若非大祭司遴選塵埃落定,第一懷疑對象是覆秋霜,早該抓起來盤問清楚。
身為苗疆軍師,禦兵韬理應對任何深入王宮的異邦人保持警惕。
身為墨家九算,他亦不允許自己奉獻全部的國家機器,有一絲一毫的資源浪費。
所以當對藥神提議,召回榕桂菲被強勢拒絕時,禦兵韬是錯愕的。
“榕烨是我的徒弟,越長玦是我的病人,閣下要繞過我處置她們,将鸩罂粟置于何地?”
“還有,我相信越姑娘的為人,她與我的淵源比你們想得更久。”
手持藥戥秤的醫者怒目而視,毫不留情地将傳話的鐵軍衛驅趕出去,并告訴自己,亡命水解藥研制不靠人多,靠腦子。
不過現在,解藥研制陷入瓶頸,構築鸩罂粟話語權的最大籌碼蕩然無存,天平又将傾斜。
“義兄,我想留在這裡。”
好像,沒有向他傾斜?
十數年前從夜族搭救的孤女,疼惜呵護至今的義妹,正柔柔擋在外人面前,忤逆自己的決定。
鐵面之下,禦兵韬看向越長玦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冷意。
究其根本,他不喜歡越長玦的原因,是這幅無價值的病弱殘軀,承載了太多有價值的回護,讓原本就亂的苗疆局勢,更添變數。
氣氛驟然緊張,越長玦莫名其妙地掃了禦兵韬一眼,不懂此人突如其來的敵視。
“給我一個理由。”禦兵韬略過越長玦,沉聲道。
“我……這是師尊的意思,我不能離開越姑娘身邊。”
“但苗疆需要你,光靠藥神和修儒,無法在短時間内研制出亡命水的解藥。這個理由的說服力,不夠。”
軍人鐵血肅殺的氣勢壓迫,榕桂菲不敢直視,隻得踉跄退避半步。
“十天就好,義兄,越姑娘時日無多,所以……我想盡到照顧的職責。”
順着義妹的話,禦兵韬漠然輕瞥越長玦,“鐵軍衛軍營裡,多得是活不過十天的人。你的職責是醫治更多,而非為一人送終。這個理由,仍舊不夠。”
“我……”
“如何?若無其他,就随我離開去見藥神。鐵軍衛會負責這女子十日内的飲食,十日後,你可抽空為她墳前灑掃。”
榕桂菲搖頭,停在原地沉默以對,卻始終未曾離開。禦兵韬靜立等了幾息,“既然無話,就動身吧。”
他的語調沒多少高興,似乎還有一些失望。拉起榕桂菲的動作也不複溫柔。
“越姑娘……”
微弱的力道從布料傳來,越長玦低頭,醫者素手纖纖,輕輕攥住衣角,如無根浮萍,試圖搭上同樣無依的飄絮。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
越長玦對榕桂菲了解并不深,隻知對方是藥神前輩的徒弟,苗疆軍師的義妹。偶爾相處之餘,能看見她軒窗下怔愣的模樣,眉宇間沉澱濃重的哀傷。
一個尚處懵懂,就心門緊閉的貴女。
如果在話本,她會遇到一個讀懂少女心事的公子,成就一段佳話。不過身處局勢動蕩的苗疆,故事走向将迥然不同。
我感謝榕姑娘的照顧,也坦然接受她的離開。越長玦心想。
她不是我的救命稻草。
但現在……越長玦眨眨眼睛,不知近日是哪裡觸動了這位姑娘,她似乎把自己當成了救命稻草?
力道被阻,禦兵韬目光裹挾刀光劍影,森冷地凝望過來。
甚至不屑換上墨家九算的面具,隻鐵軍衛軍長一項的兇名,就可将敵人吓得聞風喪膽。
“這裡是苗疆,想清楚,你在攔誰。”
越長玦挑眉,嗅到一将功成萬骨枯的血氣,正從此人身上洶湧襲來。
十冷寒風嘯九方,披戎衣,八月吹霜;萬裡血足踏千浪,殺意起,百城盡殇。
她上前兩步,不着痕迹地擋在榕桂菲面前,“在下無意阻攔,隻是開門見山,想談一樁續命的生意。”
“和我談,你還不夠資格。”
居高臨下的口吻,前世已聽過無數。越長玦抱臂而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長玦人微言輕,自然不夠資格,但利益呢?”
“将死之人,有何利益?”
“這就要看,軍師是否查到那批藥材的去向了。先前您門外駐足聽到的那些,可還合心意? ”
禦兵韬沉默片刻,诘問道,“藥神告訴你多少東西?”
“哈,我應該實話實說,授您以話柄嗎?”
“那麼,換一個問法。”
殺伐血氣退散,百鎮雄關的軍人化為老謀深算的智者,刮骨鋼刀般的目光剮過越長玦,似乎要割下一塊血肉,稱量垂死的生命價值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