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裡驚鴻一瞥,幽藍枝條風中搖曳。
近乎透明的花與葉寂然垂落,點點微光卻逆勢而起,順着花莖葉脈,如聚集千萬隻螢蟲般,飛往龐大樹冠之上,更昏暗的天幕。
樹冠之下,沉默不語的黑衣女子正執壺澆灌,袍角拂過滿地落花。
落花随緣,去留随意,鬼市掌管殺人買賣,與老爺齊名的話事人,正是名為梅若馨的天首。
“到了到了,天首老大的落花随緣莊。剛才請你的是小九,我是六隐神镞,不過少年人最好敬老尊賢,喚我一聲六叔,怎樣,不虧吧?”
腰挂長弓,一開口就是塞北風味的中年人邊走邊侃,荒漠孤煙與長河落日在他身上奇異地融為一體,淬在不沾血的箭尖。
如果說九冥殺神的自來熟程度為負,這位大叔箭手就是他反面的極端。
在途中巧遇,将不苟言笑的九冥殺神喚作“小九”,頗具前輩風範地支使他别的差事,自己擔下引路職責,親切問候自己感情狀況的殺手。
越長玦餘光輕瞥,視線所及,箭袋半空。
約莫少了十一二支。
“哈~小姑娘有警戒心是好事,放心吧,六叔沒接你的單,那位榕姑娘也會被小九送回,不然家門前多了群拿槍拿棒的苗兵,生意還怎麼做?”
六隐神镞絮絮叨叨地提起與禦兵韬交涉的細節,言談中似乎對他興師動衆的舉措頗為不滿,又帶了點同道中人的認可。
“菜鳥歸菜鳥,自己人還是要護的。禦兵韬護着她義妹,六叔啊,隻希望天首老大能獲得幸福,和菜鳥窮早點有個結果,在我這把老骨頭入土前,看到點真感情。”
“天首和……諸葛窮?”
“是啊,天首老大請你過來,就是為了菜鳥窮的事。菜鳥窮惹怒老爺,巧木宮就摘了我們埋的眼線,你恰好和兩方接觸過,不正是最合适的交易對象?”
“所以……”六隐神镞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回答問題,天首老大比老爺大方多了,隻要你誠實,我們自然會給你想要的價碼。”
“天首老大,就在那棵幽熒樹下等你。”
完成解說任務的殺手點到即止,向遠處身影深施一禮,肅然告退。越長玦依言上前,待她澆完最後一滴甘霖,伸手撫上猶帶露水的新葉。
“你,見過他了?”
越長玦點頭,将自己一路行來的見聞盡數告知,天首靜默不語,隻在聽聞諸葛窮出手私放奴隸時,才有所動容。
“販奴是老爺最倚重的生意,他這麼做,值得嗎?”
越長玦沉吟良久,補充道,”他在地脈苦苦支撐時,曾言自己有必須見到的人,所以絕不能輕易死去。“
“想見的人,未必就要相見。”天首幽幽輕歎,“就到這裡吧,勞煩姑娘前來相告,落花随緣莊也該有所表示。”
“六叔,把契單給她。”
六隐神镞鬼魅般現身,從袖筒中掏出一張契單。拉弦引弓的手蓋住訂單右下角的委托名,白紙黑字上,赫然寫着越長玦的名字。
——訂金:十枚冰晶玉
“落花随緣莊的目标,無論身份地位,終究難逃一死。你有兩個選擇,用今天的情報換我們将訂單延遲,自己除掉懸賞你的人,或付雙倍價格,雇我們替你掉懸賞者。”
“姑娘前面尚有三人,在他們死前,你可随時前往落花随緣莊,告知六叔最後決定。”
“外面太吵,六叔,你替我送她一程。”
六隐神镞心領神會,做了個“請”的手勢。越長玦搖搖頭,“在下要去不夜長河,暫時沒有離開鬼市的意願。”
“哦?”六隐神镞頓時有了興趣,“逍遙天,紅酥樓,醉仙坊,酒色财氣,姑娘喜歡哪種?啊……我明白了,如果你缺錢雇我們,一定要去逍遙天玩上兩把。六叔順路,可以免費替你掌眼,沒人敢出千的。”
正為某份謝禮焦頭爛額的越長玦心念一動,“逍遙天?”
“鬼市最大的賭坊,金銀财寶,心肝手腳都能押,再不濟還有命,總之一夜暴富還是輸到脫褲,都看實力和老天爺賞臉。姑娘玩什麼?單雙、骰子、四門方寶?”
“什麼都可以,”越長玦摩拳擦掌,“在下隻想赢些不一樣的賭注,好作送人之用。陰司街那些太安全,最好是來路不明的珍寶,越危險越好!”
“……”
健談的六隐神镞陷入沉默,“你要給仇家送禮嗎?”
神蠱溫皇的臉浮現腦海,越長玦思考片刻,信誓旦旦道,“目前來看,不是。”
“那你要給寶物上毒嗎?”
越長玦想了想那位的用毒手段,“毒沒有用,不過如果能有什麼奇詭絕方,或奇毒蠱蟲,或許就能滿足要求了。”
六隐神镞眉頭擰成麻花,滄桑眼眸透出濃濃的迷惑,他有很多問題想問,卻隻憋出一句。
“小姑娘,你為什麼覺得,以金銀為硬通貨的逍遙天,會允許這種危險東西進入?客人的命不是命嗎?”
越長玦看着他手中的懸賞令,又看看天首,指了指自己。
“這不一樣!”六隐神镞振振有詞,卻一時卡殼,覺得以殺手的立場,說出此話實在滑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六叔說不過你,”他輕咳一聲,闆起粗犷面孔,“但小姑娘,你想要的東西逍遙天沒有,陰司街你去過,偃師素來不與外界接觸,恐怕最後,還得到我們落花随緣莊做買賣。”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讓六叔給你推薦吧,首先收到禮物的人,是做什麼的?”
越長玦恍然大悟,望着六隐神镞“哦”了一聲,豁然開朗道,“殺手頭子!”
“看吧我就說——哈?”
六隐神镞面露驚異,猶疑道,“你要給天首老大那樣的人……送禮物?”
“嗯……他其實還做情報生意。”
“天首老大加老爺?”六隐神镞仰頭望天,試圖在腦中勾勒二者的結合體——有點惡心。
此路不通,六隐神镞決定變換思路,從整體考慮,“那他是做人命生意多,還是情報生意多?”
“不知道。”
越長玦皺眉,“這和問題有什麼關系?六叔,若無要事,長玦就告退了。”
她望向幽熒樹下的天首,拱手施禮道,“将諸葛窮的事相告,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懸賞者的身份我已知曉,隻要殺了他,落花随緣莊就停止對在下的追殺麼?”
“是。”
越長玦點點頭,擡腿欲走,卻被六隐神镞慌忙叫住。
“等等!”
自忖殺人無數,江湖經驗豐富的弓箭手不甘心道,“他用什麼武器?”
“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