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從暗無天日的鬼市歸來,再見橘色夕陽,殘晖晚照,越長玦捧起熱茶,呼出恍如隔世的氣息。
許多來時想好的說辭,話到嘴邊,都變得無足輕重。隻要坐到那人對面,被他似笑非笑的眸光一掃,表裡種種,一覽無遺。
不知是許久未見,還是和千雪孤鳴的确相談甚歡,今日的神蠱溫皇,好像格外精神。
“姑娘笑什麼?”
“我在途中斟酌過無數辭令,思考了很多問題,”越長玦淺抿熱茶,環顧四周美景,唇角泛起淡淡自嘲,“可是抵達後,卻覺得都是冗餘了。”
“在下是來道謝的,那日如果沒有先生的指引,縱然嶽大哥能及時趕到,長玦也無法全須全尾地離開九脈峰。”
她簡單表達完謝意,從身後取出一方長盒,小心翼翼地放置桌上。
“昨夜去了趟鬼市,在落花随緣莊巧得一株奇植,特來給先生賞玩。嗯……可惜天色尚早,此物還是在暗中更美麗些。”
不愛賣關子的越長玦随口一提,伸手探向盒沿,有柄羽扇卻比她更快,覆住精巧的鎖扣。
輕柔的羽毛一觸即離,越長玦迷惑擡頭,正對上眼前人笑意晏晏的雙眸。
“既然夜色裡觀賞更佳,何不再等片刻呢?”神蠱溫皇悠然自得道,“況且落花随緣莊的奇植,想來也隻有一種。”
"名列昔日'時華六景',原産于夕月村的幽熒,罹難天災後,為鬼市天首所培育,早該滅絕世間的奇花。"
“此花白晝沉眠,暮夜綻放,綻放時花葉流光溢彩,如今僅存一株,盛景難再。”
藍衣文士遺憾喟歎,如真正的惜花人般,将幽熒的來曆一一道來。目光卻略過那方錦盒,盡數落在獻禮者的眉眼。
暖色夕陽下,那點餘溫中和了他與生俱來的冷意,連算計和陰謀都消融少許。
“不過比起幽熒本身,溫皇更好奇姑娘做了什麼,能讓那位天首割愛,以花相贈。”
越長玦微頓,往常如芒在背的不适消失大半,另一種毛毛的危機感取而代之,漸漸爬上脊梁。
她暗自打量了一眼智者,鎮定道,“我以為還珠樓知曉一切。”
“唉~苗王宮戒備森嚴,就算密探有消息,也無法準時傳達,還是請姑娘不吝賜教吧~”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您當真要聽嗎?”
神蠱溫皇放下羽扇,又煞有介事地推了杯熱茶過來,“在下求知若渴。”
茶湯澄澈見底,大概沒有毒素,越長玦沉默片刻,小口飲下,清了清嗓子。
她從進入鬼市,在巧木宮見到諸葛窮講起,到出門後被九冥殺神攔路,遇到健談的六隐神簇,意外得知天首與諸葛窮的淵源,最後與天首交換幽熒,原路返回。一波三折的故事娓娓道來,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盡化閑時笑談。
修魔音的喉舌講究每日定額,已很久沒一次性說完這麼多話,所幸等她言畢,此間庭院裡唯一的聽衆,眼中尚無走神或厭煩之色。
唔,沒想到神蠱溫皇,還是個不錯的傾聽者。
越長玦放松下來,繼續道:“吹完那支曲子,我和六叔一同離開,臨行前他将幽熒交我,說是天首的意思。”
“這兩人的糾葛長玦不得而知,但幽熒樹流光萬千的模樣,實在見者難忘。昔日盛景,今朝凋零,也令人扼腕歎息。
越長玦面露憧憬,卻聽聞對面傳來一聲低沉的輕笑。神蠱溫皇單手支頤,眼中興味盎然。
“鬼市天首與諸葛窮的淵源,在下略知一二,姑娘想聽嗎?”
“……”
無意他人因果的越長玦思考少頃,學着神蠱溫皇的動作,從善如流地推來一碟瓜子,“長玦求知若渴。”
神蠱溫皇“哈”了一聲,沒有去接,隻用簡練至極的言語,近乎冷酷地道出一個失約的故事。然而即使隐去身份姓名,越長玦仍能從中拼湊全貌,看見那條深深的隔閡。
失約也許是情勢所迫,兩人亦各有發展,然再難回到兩小無猜時了。
“這樣看來,天首和老爺敵對隻是時間問題,就算沒有諸葛窮,他們的理念與過去,也足以讓其勢同水火。”
“鬼市崇尚利益,不知情報和人命買賣,哪個更賺……”
兩方均有涉足,堪稱行業翹楚的還珠樓主以扇遮面,一雙深邃藍眸幽幽望了過來,笑而不語。
不知過去多久,他突然放下羽扇,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我以為姑娘會更關心别的。”
“别的?”越長玦聞言微愣,很快想明道,“恨海情天去難返,我觀那位天首似有割舍之意,亦與諸葛窮無甚交情,何必多此一舉,追究他人因果。”
她端詳杯中殘陽,眼底一片清明,“四日後,長玦将前往黑水城,我們的賭約也将提前結束。先生還記得當時約定的内容嗎?”
“我輸,就做你的藥人,赢,則前塵——”
“一筆勾銷”四個字卡在喉嚨,越長玦陡然發現,這五十多天發生的事,無論對過去還是未來,都很難像賬簿上的記錄,删去則不予追究。
她看過他的劍心,他陪她深入地脈,雖可以斷定,百分百是出于某種惡趣味,但當從嶽靈休口中聽到“神蠱溫皇”的名字,内心卻很難不觸動。
“救人或收屍”的戲言,連自己都未認真,他居然行動了。腑髒裡五隻萬毒蠱風平浪靜,不是因為被虧空的真氣壓制,而是有人在自己昏迷期間,出手安撫過。
榕桂菲曾說,他來過。
沒有誰可以逼迫神蠱溫皇做事,除非他願意如此。
這個人在賭約裡,有無數次從中作梗,赢得勝利的機會,都沒有動手。唯一對自己的要求,是那次在帳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