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風掌影密密匝匝,越長玦正陷入苦戰。
無暇吹奏魔音,她擡手撚指如蓮,漫天花雨式自上及下,淩空疾發,嶽靈休不閃不避,踏步向前,以宗師氣度盡破虛妄,直取本相。
落英凋枯,招與意卻綿綿未絕。短箫褪作尋常兵器,在一雙皓腕間化為棍棒杖杵,各式精妙武學如繁星浩渺,亦如昙花一現,硬生生架住返璞歸真的拳腳,騰挪出微小的餘地。
然而見招拆招,若一招要用三招去拆,落敗不過是時間問題。
身後風聲呼嘯,剛猛無俦的掌力再次襲來,她索性受了一記千鈞重錘,借力倒飛數丈,脊背撞上樹幹,白衣一片濡濕。
與此同時,抱素懷樸的箫聲幽幽嗚咽,抛卻蕪雜弦音,陳詞濫調,千思萬緒寄于一念,一念承載太古遺音,斷續湊出四字癡言蜜語。
候、人、兮、猗。
塗山有女,嫁禹為妻。禹治黃河之水,八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塗山女相思至死,死前所吟,唯“候人兮猗”四字。
“我在等你歸來。”
眼前逼命腳步漸緩,景物亦愈加模糊。以素心空寂,強行運使極情至性功法的代價,是走火入魔的風險。越長玦唇間湧出鮮血,仍未停止吹奏。
她和嶽靈休,總有一個要先動手。
“歡……慈……”
尚未大成的魔音隻可阻天刑道者一瞬,下一秒,神色清明的嶽靈休勘破虛妄,愠怒着向樹下身影拍出一掌,然而目标卻如鏡花水月的亡妻般,轉眼煙消雲散。
“咳咳……”
衰弱至極的重咳響起,嶽靈休不見其人,隻覺脖頸一片冰涼。
一柄浸潤鮮血的短箫抵在身後,它的主人一手虛撫胸前凹陷,一手顫抖握緊兵刃,粲然又得意地對自己擡眸一笑。
“地脈的那一命,長玦已經還了。”
維持着這樣的姿勢,她定定站了一會兒,心有決斷般凝眸如雪,并指刀劍,将寒髓徹骨的一式送入胸前。
“帶着這身内傷回去,藥神前輩必定會小心治療。下次遇見動手時,就不會怪罪。”
藥神對她已仁至義盡,棘手的蠱毒也已解開,實在沒必要為此,讓一位慈悲濟世的醫者幾度挂懷。
地面被盯出一個大洞,越長玦沉默片刻,本想再說些類似“江湖路遠,各自天涯”的帥氣話,終究什麼都未出口。
胸前凹陷處疼痛難忍,乃是借力倒飛時,被一掌震碎胸骨的緣故。若無事先服下亡命水,隻怕要殃及心脈。但這次亡命水的修複速度極慢,她拖着自己挪動好幾步,都快走出嶽靈休的視線範圍了,呼吸時仍是牽扯心肺的劇痛。
或許還有走火入魔的原因,越長玦心想。
她受璇女掌門指點,加上清除執念的伏虞劍柄,按部就班修文習武,從未行差踏錯。此次開天辟地頭一遭,亦不知如何應對。
這副身體破破爛爛,得等到亡命水修複完畢,才有餘力應對後續可能發生的一切。
問題是,該去哪裡度過這段難捱的時間,回閻王鬼途複命呢。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跌走,四周景物變換,大抵是個人迹罕至的森林,越長玦随地找了塊石頭坐下,仰望昏昏日暮。
天地廣闊,隻有身下頑石和記憶裡一模一樣。
她愣愣注視前方,恍惚間看山非山,見水非水,陰森古木化為浮翠巨樹,嘶啞暗鴉褪去黑羽,作莺莺啼鳴。穿胸寒風似有暖意,連鼻尖血腥也嗅聞不到,熏染野花香氣。
木人、銅像和竹屋拔地而起,那架總是壞掉的獨輪車靜停庫房,等待誰來修繕。春去東來,秋高氣爽時,有蛐蛐低鳴磚縫瓦隙,帶上捕蟲網出發,可以從日升玩到日暮。
這是走火入魔的幻境,越長玦清楚知曉。
她伸出手,接落天降雨滴,這約莫也不是雨,而是沉溺幻境,内息錯亂的一滴血。
修心之人走火入魔時,會看見自己最想看到,卻已逝去的東西。
山中無歲月,一晃而過的十六年。
“偃宣谷啊……”
衣裳剝蝕風化,變作一件山野豎褐。越長玦摘下鬥笠,顫抖着推開塵封柴扉,指尖粗糙觸感一如往昔,她卻不敢向内窺望,生怕驚擾夢境。
“嘎吱——”
陳設簡陋的小屋裡,兩張木椅搖搖晃晃,一高一低,擺在瘸腿的圓桌旁。桌上飯菜不過山野雜蔬,還被人挑挑揀揀,撇出香甜鮮嫩的一份,留待末尾享用。
思緒漫卷如煙,交織成網,一點一點束縛己身,墜入舊夢。
塵埃拂落,她随手擺正碗筷,去庫房将獨輪車修得勉強能用,順手放出某個臨冬的晚秋,在草叢裡捉到的最後一隻蛐蛐。
夏蟲不可語冰,它躺在自己親手編織的籠裡,已僵死多日。卻在籠門打開時,倏忽複生過來,張開雙翅飛向院外,晦暗沉悶的天穹。
越長玦跟着它,一路穿過柴扉籬欄,清溪山巒,蜿蜒曲折的碎石鋪就幽徑,前方是唯一能離開偃宣谷的通路。
伏虞劍柄裡寄存的前輩意識曾告知過,每個厭倦江湖的太吾,無論如何尋找,都無法再回到偃宣谷。
“偃宣”在古語裡的釋義,是“莫要回頭”。
她停下腳步,靜靜仰望那隻蛐蛐扇動翅膀,一次次撞在透明如有實質的牆上,一次次被彈開,頹然墜地。蜷縮的腹足顫抖幾下,徹底死去。一縷青煙卻從枉逝蟲軀裡升起,如羽化破繭般,化作灰蒙蒙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