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在身後落下,越長玦跟随暗中幽幽飛舞的藍蝶,行走于羊腸般逼仄的密道中。
一炷香後,稀薄的空氣逐漸流通,她駐足停步,俯身凝眸。
一具渾身發黑的骸骨作捂心之狀,倒伏角落。五官空洞處,有同色藍蝶栖息其内,汲取并不存在的髓質。
蝶吻白骨,绮靡詭豔,若非眼見為實,越長玦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什麼話本中的人物,一朝路失迷津,誤闖野狐精怪的墳冢。
但這裡不是墳冢,似乎是個被密道打通的書房。
她取出火折點亮燭台,借微末暖光細細查看四周,整間書房殘迹斑斑,像被毒煙或毒火之類的東西熏燒過,呈現程度不同的灼蝕痕迹,
“劍九滅巫教全族,巫教善蠱毒,亦是三途蠱的發源地……”
架上所剩無幾的藏書,記載的都是養蠱種蠱的邪毒手法,越長玦一目十行地翻閱完畢,轉頭望向肩上停駐的生靈,面色猶疑。
“這裡面的種蠱手法,我從你主人處領教過更精深的。此地若是巫教,巫教與他……是什麼關系?”
藍蝶悠悠展翼,斑斓花紋暧昧拂過頰側,越長玦皺眉抹去蹭上的鱗粉,卻沾染一手珠光。
熟悉毒香鑽入鼻尖,骸骨中栖息的同類似有所感,觸角微動,繞她掌腕上下翻飛。想起剛才吸髓吮骨的一幕,越長玦不由一陣惡寒。轉念真氣疾發,洞穿蟲軀。
蟲豸墜地,腹間流出腐蝕石磚的血液。剩餘幾隻見同伴受傷,均躁動不安,口器翕張,越長玦周身冷意更甚,刺骨寒霧籠罩之下,将其轟回陰暗縫隙。
“……别跟着我。”
她提衣邁過蟲屍,先前不知蹤迹的引路藍蝶卻無視警告,翩然落在瀕死的同類前,收斂彩翼,露出細小獠牙。
它正啃食自己的同類。
蟲屍随吸吮逐漸幹癟,斑斓花紋愈加妖異,熒光流轉間,像極了某雙攝人心魄的狹眸。
越長玦暗歎一句“物肖主人形”,倏忽發現這隻初見時就停在遺迹外的生物,似乎比被吃掉的蠱蟲體型更大,花紋也有不同,更加昳麗奪目。
離群索居,以同族為食的異種嗎。
飽餐完畢的藍蝶觸角輕顫,搜尋着主人留下的情蠱氣息,發現目标後重新振翅,飄落越長玦的左肩。
四目相對之際,它看見情蠱栖居的宿主唇瓣一張一合,仿佛試圖商議什麼。
“别亂蹭,就不把你打下來。”
那雙送上美食的手虛虛撫過鱗翅,撚指纖塵不染,終于滿意輕哼,放松肩膀,讓自己足下肌理更柔軟些。
對于漂亮的生物,人類總是多幾分耐心。
它跟着情蠱的宿主緩緩移動,返至食物們躲藏的骸骨旁,石磚在面前放大,宿主垂首鞠躬,默念幾句聽不懂的人言,從骸骨手中抽走緊攥的書冊。
哦,是主人留下的一本日記。
紙張泛黃易碎,字句殘缺難辨,越長玦借着燭台火光,和肩側的小蠱蝶一同查看。
“甲辰年卯月十二,邯盧一族的族長與其長子來訪,我觀其子雖是年幼,卻極為穎悟,言……智……絕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對于宰制毒系多年的忌族,必成威脅。”
邯盧?忌族?
越長玦仰頭望天,苗疆多部族,部族因信仰聯合為教,教名為巫,确實很符合風土人情。她記下兩個晦澀族名,翻過一頁。
“乙巳年申月,如我所想,一年間,邯盧一族的勢力迅速壯大,忌族族長已心生疑慮,近日必有動作,邯盧族隻恐不能再延續多久,我也該盡早與之劃清界……孤立……困難……三途蠱……終止……”
從這裡能看出,信仰相同的部族仍會為利益分化。作為第三方,日記的主人選擇了勢力更強的忌族。至于破損的字迹——
越長玦迅速掃了一眼後文,按捺驚訝,推敲着被隐去的内容。
邯盧雖是後起之秀,依然難以抗衡宰制多年的忌族。兩者若有取舍,應不會成為被選擇的一方,孤立無援也在情理中。
可這裡出現了三途蠱。
天允山上,被神蠱溫皇用以屠戮中原群雄的殘酷毒物。
面色不善的越長玦瞥了一眼肩側,那蠱蝶便收攏彩翼,十分通人性地降低自己存在感。
“孤立無援的境地,四面環伺的強敵,三途蠱研究困難,邯盧族日漸衰落。”
“邯盧族的崛起必與天賦異禀的族長長子有關,崛起的直接動力,應是三途蠱研發取得進展……族長長子……三途蠱……神蠱……溫皇?”
蠱蝶轉過身來,成百上千隻微渺複眼與自己幽幽對視,良久後露出細小獠牙,慢條斯理地上下磨吮,仿佛一個意味深長的信号。
“繼續。”
越長玦不喜歡這種被凝視的感覺,随手拿起另卷書冊,拍落飛蠅般向肩頭襲去。凜冽勁力控制在觸角前停下,距死亡不過一厘。
“下不為例。”
蠱蝶的觸角劇烈顫抖起來,像是驚魂未定,又像感受到别的快感,扇動翅膀停落右肩,小心翼翼蹭了蹭她的頸側。
沒有沾上鱗粉,還行。
“丙午年……月……十七日,邯盧族長子竟然殺其親父,匣其首級向忌族投誠,年僅八歲之幼子,何其心狠手辣,為求自保,居然以此手段,逆殺親倫。我從未看過如此冷血之人,忌族族長欣而受之,納為義子,我感忌族……不知……忌族……慘虧……族長身亡……式微……”
越長玦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生寒,肩側蠱蝶卻悠悠張開雙翼,絢爛至極的斑紋流光溢彩,醉生夢死般,于空中颠倒起舞。
鱗粉如甘霖灑落,一絲一絲沁入密室四角,所及之處無端燃起冷藍幽火,白骨、書冊、石磚盡數染上灼痕,經年累月的秘辛乍見天光,就燒卻至無可燒卻。
焚毀終了,冷火漸熄,它扇動翅膀,俯瞰狼藉衆生,捕獵般轉動複眼,向後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