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他人聲音故地重遊,是一件很趣味的事。
還珠樓内,斑斓蠱蝶乖巧伏于藍衣文士掌心,腹部鼓動,獠牙翕張,以詭谲的方式,将遠處動靜傳至靜谧夜空。
先是斷斷續續,略帶虛弱的女聲,如今一切歸零,萬籁無聲,唯餘輕淺呼吸。
有人在三更的巫教遺址,已墜入夢鄉。
神蠱溫皇攤開桌上卷冊,這是他晨日裡頂着鳳蝶的震驚眼神,要來的情報收錄。
“主人,你轉性了???”
“哎~隻是保留節目的消遣。鳳蝶大人不必在意。”
現在保留節目結束,他可以躺下卻無睡意,索性睜開狹眸,勤勞地睨一眼外界動向,再把用于休憩的九個時辰,挪到白天。
第一封是關于随風起的近況,那個開創辭職先例的年輕劍客,因還珠樓許久未做殺手生意,頗具骨氣地将身份玉環交還,豪言許諾“再來找我,半價優惠”的趣味人。
神蠱溫皇接受辭呈,意味深長問道:“假使有人出價,要溫皇的人頭呢?”
劍客面色一肅,帥氣撩發,撂下一句“世上若有銀兩無法解決之事——更多銀兩便可解決”,潇灑離開。
流光一劍随風起,命絕飛霜更不疑。
還珠樓主很滿意這個回答,搖扇輕笑,愉悅放過了他。
前殺手随風起,近日正受憶無心雇傭,前往銀槐鬼市打探諸葛窮下落。鬼市通行需要刀币,無刀币者需替鬼市殺人換取刀币。憶無心不想殺人,又想進鬼市,故和随風起一同,用啼笑皆非的方式捏造了目标段江轄的人頭,勉強過關。
也就是說,想做殺手的随風起,至今未做成一件殺手生意。
陰差陽錯的結果,前東家喜聞樂見。甚至期待着他與憶無心的際遇再度延伸,變得更加有趣。
不過鑒于某段尚未修複的好友關系,随風起可以,憶無心絕對不能。
第二封……劍無極。
神蠱溫皇對劍無極的感情很複雜,複雜的原因,一些來自劍無極本身,主要來自他的愛侶。
宮本總司已死,西經無缺靈逝,任飄渺難尋對手。身為傳人的劍無極飛速成長,暫未達到他指導者們的高度。身為鳳蝶的心上人,仍不夠神蠱溫皇的标準。
他始終認為,鳳蝶值得更好的托付。譬如當日前往神蠱峰求助,尚非墨家钜子的俏如來。
英俊沉穩的名門少年,如此才配得上心愛的蝴蝶。
但若鳳蝶執意選擇,他也隻好用自己的方式,一次次試煉。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劍無極能真正保護鳳蝶,或許永無那天,又或許比起強大的實力,鳳蝶更在意愛。
男女相悅,千山難阻。
還珠樓主一目十行地看完劍無極情報,見他最後動向,是跟随俏如來前往中原,圍剿……閻王鬼途。
耳邊呼吸聲并不安穩,那女子夢中輕咳,淺淺刺破夜色。
神蠱溫皇瞥了一眼蝶蠱,複拿起下一封,關于苗王宮内的鸩罂粟。
這位同自己人緣不相上下的醫者,忙碌程度卻大相徑庭。不僅要研制亡命水解藥,還得分出時間,照顧和劍無極一同圍剿閻王鬼途,重傷歸來的嶽靈休。
圍剿者甚衆,重傷的隻有嶽靈休。據說先是保護俏如來,接了閻途部衆的天降巨掌,後孤身追兇,被另一名部衆誘敵深入,以同樣陰寒的指力傷了肺腑。加之與黑白郎君對決的舊患,得調養許久才能康複
東瀛來的白比丘大師曾獻藥,不知是否被采用。
剩下的,統統是關于另一個人的名字。
收到語焉不詳的心法後,引她去巫教遺址前,他便吩咐下屬,不必再收集相關情報。今日從塵灰堆拾起,竟又如死而複生般,堆攢小疊。
将欲翻閱的手停在半空,智者凝眸微頓,無言略過。徐徐抽出從藏鏡人手中保下的絕版孤本,看一字少一字地珍重品讀。
下次好友再來,飛瀑怒潮下,自己的收藏未必還能再留。
燭火明滅,搖曳無定,書生行至荒林,提燈巧遇桃花面的鬼女,送她回墳。一路上說盡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許諾高中狀元後,定替鬼女還陽。
但苗疆故事多詭谲怪異,等候他的約莫不是溫香軟玉,而是血盆大口。
書生性命危在旦夕,神蠱溫皇樂見其成。
他期待地翻開下一頁,卻聽耳邊淺淺呼吸轉為沉重咳喘,有人壓抑呻吟,翻身坐起。
窸窸窣窣,咔嚓咔嚓,整理衣裙,踩碎枯枝,細碎的腳步聲走走停停,終于站定。
神蠱溫皇指尖微擡,遠方藍蝶翩然振翅,落在女子肩側。
“嗯?吵到你了嗎。”
朦朦胧胧的問句帶着點沙啞,尾音熏染倦意,溫柔而疲憊。
神蠱溫皇看了看命赴黃泉的書生,又看了看兀自傳聲的蠱蝶,無奈輕歎。
書不成書,故事不成故事。
他合攏孤本,慵懶搖扇。飼育許久的蠱蝶見主人得閑,親昵飛到膝上,同他一起靜聽悠遠箫音。
他非第一次聽到這句問詢,也非第一次,再聞這支曲調。
種下五隻萬毒蠱,越長玦醒來後的第一晚。
任飄渺悟劍有成,前往缥缈峰試劍,途中霜星漫天,晚風蕭疏,裹挾袅袅餘音。
還珠樓殺手聚居,靜谧是唯一的通用語。因此無人會在危險的深夜,将一點動靜沁入黑暗。
劍客駐足聽了片刻,秋水長鋒化作靛藍羽扇,循聲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