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永康元年,冬。
陳恂已經有許多時日沒有出門了。
上一次離開家門,還是兩個月前,成都兵變的時候。
他絲毫也不想回憶起,那天自己是怎麼從一堆被砍得亂七八糟的兵卒屍堆中,翻出自家主君沈雍的——
這位主君原是成都内史,剛接到朝廷讓他升任益州刺史的敕命,當即便率領着手下文士武士,從成都郡府所在的少城,往州府所在的太城而去。
孰料,人家上任刺史并不願意交權滾蛋。
沈雍前腳剛邁進成都太城的大門,後腳就被趙廞(xīn)——就是那位本應卷鋪蓋走人的上任刺史,派軍砍死于當場。
陳恂頂着反軍尚在滴血的屠刀,冒死收葬了沈雍,也算是報答了一場知遇之恩。
報仇是不要想的,趙廞有流民軍作為依仗,已經從事實上割據了整個益州,甚至連年号都改成了太平,俨然一副要同大晉王朝分庭抗禮的姿态。
他陳恂不過一個小小的郡府功曹,無兵無馬,拿什麼跟人家抗衡?
陳恂心灰意冷之際,便是遣散了仆役,在家閉門謝客。
當年舊友、同僚或是也同他一般甯折不彎;或是作壁上觀;或是見風使舵,索性投了趙廞,當然也不會來找他這個不識時務的枯株朽木。
一言蔽之,兩月以來,陳恂家門口是門可羅雀。
是以,這日當敲門聲驟然響起的時候,陳恂多少是有些驚訝的。
及至他打開院門,驚訝便轉化為驚悚——
任誰一打開自家院門,發現門口圍着十來個身形高大魁梧的壯漢,都會被吓一大跳的。
陳恂強自定了定神,一一朝這些不速之客看去——
隻見他們個個皮膚黝黑,身上衣冠左衽窄袖,襟沿、褲口以氈毳[1]為飾,顯然并非中夏制式。
也就是被拱衛在中間,身量未足的那個少年,顯得稍微斯文些。
那少年見主人家受驚,忙斥退了身後壯漢,朝着陳恂一揖。
陳恂眯了眯眼,這少年行禮的姿勢顯然是照貓畫虎,不甚标準之餘,看起來也不大熟練。
少年自言姓孟,來自南中,是沈雍幼子沈介自绾角起就交好的兄弟,聽聞沈氏遭劫,這才自朱提兼程而來。
少年的聲音很清亮,眉眼間卻透着愁郁,“……到了成都城,卻苦于尋不到沈氏蹤迹,這才冒昧找到府上。”
“既是沈氏故交,孟小郎君快請進。”陳恂略一詫異後,便将來客往裡迎。
孟霁颔首,回頭用南中土語對身後部曲道:“你們留在外面,派兩個人去巷口等着,免得阿呷他們回來尋不見我們。”
說完,這才獨自一人,跟着陳恂朝裡走去。
“我在南中接到消息,得知成都出事,日夜兼程地趕來,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孟霁說到這裡,略低了低頭,似是不欲人看到自己的悲傷。
陳恂隔着案幾,無聲地打量着對面的南蠻少年。
隻見對方穿着一身灰撲撲的細布短打,大概是因為這大半月來忙于趕路的緣故,這一身衣服看起來髒兮兮、皺巴巴的,唯獨袖口被一絲不苟地紮得很結實。
這倒也沒什麼,就是這舉止多少有些鄙陋——
陳恂看着對方一腳曲在身前,一腳垂在榻下的豪邁坐姿,嘴角不禁抽搐。
但一想到對方一個南蠻,未受過王化教育,不通禮教,也在情理之中。
孟霁自是不知陳恂心中所想。
亦或者,她就算是知道了,其實也不會太在意,當下她最關心的,還是沈氏的安危。
哪怕其實她已經在城中打聽得沈氏滿門盡喪的說法,依舊是并未死心,眼前放着沈氏故舊,還是要問一問的——
“沈家果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嗎?”
見問起這個,陳恂面上閃過抑郁與憤懑,“那趙廞行事狠辣,哪裡會留活口。”
“那沈介也……”孟霁的聲音越來越低。
“兵變之後,趙廞就全城搜捕沈家人,”陳恂深歎一聲,“沈小郎君本是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隻可惜尚未及冠,就毀在那賊厮手中,也是天意弄人。”
那顆提起的心,終于還是重重地墜入了深淵。
孟霁張了張嘴,還想要問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腦中卻不合時宜地跳出了一個場景——
那是某個夏日的晨曦,自己同沈介兩人坐在山巅,同看一輪明日自山那頭躍出。
金光就那樣燦然地鋪滿山河,給每一寸大地都罩上了一層橙橙的黃。
自己雀躍不已,一扭頭,正見沈介笑吟吟地遞過來一顆被仔細擦得幹淨的紅果子。
可惜,那野果子長得好看,味道卻是極酸的。
那酸意從回憶中複蘇,自五髒六腑泛出來,帶着燒灼的痛感湧上嗓子,幾乎要激出孟霁的眼淚來。
逼得孟霁隻好死死地捏住了拳頭,強行按下了那一陣又一陣的呃逆。
陳恂看着面前黯然神傷的小南蠻,心中也是有些感慨,孟氏的确是南中大姓,在南中的影響力巨大。
哪怕是晉室朝廷,在南中的控制力,隻怕都及不上這些夷人。
可南人力量再大,一則,也僅限于南中一地;二則,這股力量顯然也不會掌握在眼前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年人手上。
誰能想到,就是這麼一個未成年,在聽聞成都兵變,好友一家可能罹難後,他的第一念頭,竟是帶着手下為數不多的部曲,千裡奔赴成都。
隻可惜消息傳到南中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孟霁帶着部曲,緊趕慢趕地趕到成都,卻連沈氏的墳茔都找尋不到。
換成尋常少年,此時早已哭倒在地,就是他陳恂當日,也忍不住撒了幾場眼淚。
眼前這個少年卻并未失态,哪怕傷心已極,卻依舊勉力維持着,不肯崩潰痛哭。
“趙廞那賊厮,現在何處?我必手刃此人,為沈氏一家報仇雪恨。”孟霁忽然的開口,打斷了陳恂的胡思亂想。
少年的聲音并不高,可字字句句卻如金石墜地,铿锵有聲。
陳恂心中動容,可他又如何能眼見着,這有情有義的少年去送死呢?
“郎君高義,隻是趙廞身邊有兵馬護衛,郎君手下卻不過十來個人,雖則個個骁勇,可又如何能近得了那賊厮的身?還是不要枉送了性……”
陳恂話到一半,門外便傳來了那些個南蠻部曲興奮的叫嚷聲。
這些南蠻子嗓門大,竟壓過了室内陳恂的聲音。
陳恂說不下去,隻好住了口。
孟霁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是我律下不嚴,我去說說他們,功曹稍待。”
陳恂也不以為意,隻讓孟霁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