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霁出去一看,見門口又多了幾個部曲。
卻原來,他們一行人初到成都,徑直奔去了沈氏舊宅,見彼處早已易主,孟霁便發散人手四處去打聽。
先打聽得是功曹陳恂收葬了沈雍,孟霁便帶着一部分人,來找了陳恂。
剩下的人此時剛循迹找過來,一見孟霁出來,便如此這般地,跟她說了一通。
當孟霁再度回到屋内的時候,神色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她立在榻前,也不肯落座,隻是定定地盯住陳恂。
陳恂察覺到氣氛不對,有些愕然地放下手中茶盞,也看向孟霁,“郎君這是……?”
“陳功曹适才告訴我,沈氏阖族皆喪于趙廞之手。”
孟霁的語氣如常,可陳恂就是覺得,這個少年不似之前友善。
也就是這個時候,陳恂感覺到餘光中,有什麼東西在晃動。
他轉頭一看,隻見門邊、窗口探進來十幾顆黑黢黢的腦袋,個個把自己瞪着,神頭鬼臉的,叫人看了瘆得慌。
陳恂卻是絲毫不懼,凜然道:“不錯。”
“可是我的部曲适才在城中打聽了一圈,卻得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信息,”孟霁眸光銳利,“他們說,沈氏幼子當日為趙廞所獲,趙廞卻并沒有殺他。此事可當真?”
“當真。”陳恂幹脆地承認了。
孟霁蹙了蹙眉,“既然功曹知曉此事,為何适才要哄騙于我?”
陳恂的謊言被揭穿,卻并沒有半點驚慌難堪之色,反而露出一絲輕蔑與憤慨,“我不說,無非是看在他父親的份上,想全沈介一個體面而已。”
孟霁的眉頭蹙得更深了,“功曹這是何意?”
“沈氏為國亡命捐軀,堪稱滿門忠烈,唯獨豎子沈介卻置國仇家恨于不顧,不效乃父大義,不能死節,為求活命,竟在奸賊面前,奴顔媚膝。”
陳恂說着憤而一甩袖子,也站了起來,“就是沈公泉下有知,怕也不會認這個不肖之子!”
孟霁搖了搖頭,分明并不相信陳恂所言,“我自小認識沈介,他不是這樣的人。這裡面,怕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
在陳恂看來,沈介被擒之後的所作所為,無異于是玷污了沈雍的身後名。
他情緒激動之下,聲音不由拔高了幾度——
“若沈介當真是忠貞之士,宮刑之後,他就當以死明志。可他卻忍辱偷生,苟活到了現在!甚至甘心做個奴仆,給那賊厮端茶遞水,還有什麼誤會!”
“宮……宮刑……?”孟霁如遭雷擊,整個人呆在當場。
*
“阿呷,這宮……宮什麼……是什麼意思?”
一個部曲有些愁苦地,摳了摳腦袋上繡着一朵花的氈毳絈頭。
他的漢話不是很利索,許多生詞都不解其意,想了半天也沒頭緒,隻好悄悄拉了拉身邊的兄弟。
奢阿呷偷眼看看大踏步走在前面的孟霁,壓低了聲音跟那花絈頭咬了咬耳朵。
“什麼?!”花絈頭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那還怎麼同咱們大王成親?!”
“噓!小點聲!”奢阿呷驚得擡頭看一眼前面的孟霁,見對方毫無反應,這才一拍花絈頭的後腦勺,“讓大王聽見了,揍不死你!”
大王其實已經聽見了,不過大王此刻并不想理他們。
剛剛穿來的時候,在得知了自己的家庭背景後,孟霁曾經一度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穿越界的寵兒。
南蠻怎麼了?
南蠻可不搞三從四德那一套。
封建社會怎麼了?
她阿父是南中大姓,孟氏數百年的經營下,勢力盤根錯節,就是當地太守見了她阿父都得低頭。
她大母是百濮夷帥,是真正掌握了夷人部曲和山川河流的當地土人。
她還在襁褓中的時候,眼睛都沒睜開呢,就收到了大母送來的一個禮物——
一座龍頭山。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朱提銀的出産地之一。
從此,孟霁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山大王。
也就是說,在南中,她不光能橫着走,還能躺着就把錢賺了!
然而孟霁并沒有能快活多久,很快她就得知,她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晉。
對,就是那個即将發生五胡亂華的西晉。
接下來要不了多久,這個看似龐大的大晉帝國,會被胡虜輕而易舉地摧毀。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的秩序都将分崩離析。
屆時,整個華夏腹地,處處哀鴻,遍地慘凄。
史書上簡單的一句“風塵之變”,落到每個人的頭上,就是一場避無可避的地獄變相。
孟霁來不及頹廢,她不知道變亂具體會在什麼時候降臨,于是她幾乎是将一切的時間都用在構建自己的安全堡壘上。
她仗着自己手裡有個取之不盡的銀礦,不停安排人手離開朱提,去成都買蜀錦,邛笮買笮馬、旄牛,犍為買井鹽,身毒買石蜜……[2]
總之能買的就買,能囤的就囤。
直到沈介出事的消息傳到南中,這才打斷了孟霁瘋狂買買買的進程。
早在沈雍于南中任職的時候,孟霁便認識了沈介。
甫一見面,孟霁便被對方的美姿顔給深深吸引了。
特别是跟孟霁身邊那群,陪着她在山裡上蹿下跳,曬得黑炭一般的“人猿泰山”一比,沈介簡直就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模樣風采标緻得叫人挪不開眼去。
孟霁當場便決定,她的寶山之中,要多囤一個壓寨郎君。
後來的故事倒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大抵就是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兩家長輩也樂見其成,順水推舟地為兩人定下了婚約。
美中不足的是,彼時不知道災難即将降臨的沈介,還一心想着效法乃父,入仕為官,以報君恩。
對于孟霁南中隐居的提議,并不如何熱衷。
孟霁也不打算多費口舌,她本想着,等她這邊該準備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世道也快亂起來了,沈介再不請願,也沒得選。
她到時候把人接回來,山上各處關隘一閉,甭管外頭鬧成什麼樣子,她嚼用不盡的物資在手,知情解意的夫郎在側,端的是個千金不換的神仙日子。
誰知道,這一等,竟差一點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