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落盡,露出九九記憶中的雙眼:眉目狹長,色淺情淡。
來人臉上有三分笑意,慣常似的挂了出來。九九在他身上嗅到一種獨特的、薄薄的、像在空氣裡散開了一縷煙一樣的淡漠。雖是笑着,仍是揮散不去那淡漠。
九九想起那幾個修士,無端覺得這個救下自己的人,并不會大發慈悲,再造幾層浮屠。
當日九九救人之前曾有過試探。她認出他們腰間的腰牌,笑問道:“你們既為名門大家弟子,豈不知這地方不是随便能來的?膽敢擅闖入此,命豁出去有什麼稀奇。”
幾人盤坐在雪地上,勉力對抗着強悍的陣法,臉色一片青白。其中一個約摸是他們的師兄,艱難道:“姑娘教訓的是,我等确實咎由自取。若不是走投無路,絕不敢來叨擾貴地。”
九九眼珠微動,倒想聽聽是怎麼個總投無路法。
那人受了内傷,經脈猛地跳痛,險些血氣翻山倒海。他咬牙撐住,接着道:“我師兄因故魔氣纏身,躺在床上生死難料,如今隻有貴地的盈彩雪蓮救得了他,所以我等師兄弟才冒死前來拼一拼。”
九九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這麼說,為了救你那個師兄,你們幾個可以連命都不要了?”
“隻要師兄能醒過來,”這話是另一人說的,虛弱的聲音裡滿是堅定,“我就是叫雪妖叼了去也值當。”
九九噗嗤一笑:“這兒可沒有雪妖,但确實有你們要找的盈彩雪蓮。可要想得到此物,卻也不容易。這東西啊,也是邪性得很,幹瞪着眼找是找不到的,非得澆上血,才能顯現出來。”
她意有所指地去碰幾個修士的目光,忽悠的話張口就來:“行明雪山你們也瞧見了,可不是個小地方,一個人的血可是不夠的,你們加起來的話,勉勉強強吧。”
沒想到他們還真信了,懇請九九将雪蓮帶回師門後,半點猶豫沒有就要兩指化刀劃破脖頸,驚得九九趕緊叫停,将他們從陣法中放了出來。
他們被陣法消耗太久,隻是修複元神就幾乎耗費掉九九一半的靈力。
但是現在,九九凝視着漸漸走近的青衣男子,知道就算他救下十個自己,怕是靈力也難減損半分。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火球。”那人說着,抛來一抹綠,九九這才回神,低頭往懷中一看,竟又是一株罕有的仙草。
這一刻,好似有兩道驚雷兜頭劈下來,她沉默了。
她是火靈,原形的确是一團火,可自打她幻化成人以來,再沒有現出過真身。難道這回竟傷重至此,被打回了原形?
她以為不應該,要緊的經脈都被緊緊護住,無一處暴露,若真是斷了幾截,大羅金仙來了都難救,哪還能在這思緒翻飛。
九九抱着仙草愣了好一會兒,想不通他是怎麼知道的。
她眨了眨眼。
這仙草也叫她發愣: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坐擁的奇珍異寶數目如此之巨。
她恭敬道:“火靈九九見過前輩。叨擾多日未能拜見,還望前輩見諒。”
那人不含情緒的眸子掃一眼:“算來也三四十日了,身上的傷可全好了?”
九九昏迷期間不辨歲月,沒想到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她隐去意外之色,“勞前輩挂念,如今已是全然無恙了。”
“合該如此。”那人道,“不然也着實無用了些。”
他直言直語,倒叫九九好不羞赧。
“九九不才,讓前輩見笑了。多虧了前輩慷慨相助,各色仙草有奇效,所以才恢複得極好,前輩所費甚巨,九九真不知該何以為報了。”
那人像是聽進了她的話,一副思考的樣子。九九立在原地望着他,靜靜等待下文。
那人眼睫略直,随着狹長的眼型鋪開來,斜向下微微蓋住一點眼尾,那眸子雖顔色清淡,此時不過轉了半轉,世間的風采光華卻好似都流轉在裡頭了。
“嗯,是該報答。”他頓了頓接着道,“待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九九先前當他是那種施恩不圖報之人,以為這樣的高人都是淡然一笑,然後說不足挂齒的。因此聽他這話,難免有些意外。
不過九九也不願平白欠下人情,他肯言明索報是再好不過的。
他說完在虛空中畫了幾筆,伸出食指隔空輕輕一點,九九耳後有一瞬間的涼意,她摸摸那地方,疑惑道:“傳音訣?”
一切妥當後那人頗為滿意,點點頭道:“不錯,有了這訣尋你方便。當然,你也可在此小住,随叫随到自然是比傳音要好。”
九九動作頓了頓,有種微妙的一言難盡感在心中升起。
似乎,這人跟她的推測有些偏差?
還沒等九九回話又聽見他說:“你在此一月有餘無人來尋,必是個孤家寡人,淇諸靈力充沛,你不如留下多修煉些時日精進法力,也不至于狼狽竄逃。我受累些,晚些時候給你騰出一間客房來,讓你有一席安寝之所。”
這下不是偏差了,是截然相反,甚至最後那幾句話下來,讓人很想對着他腦門狠拍幾下。
他對九九的想法渾然不知,那表情是真的挺認真,似乎都在考慮收拾哪間客房了。
九九托言說恐族人憂慮,婉拒了,又将仙草還給他,沒想到聽那人道,“此物為我幾百年前所植,也是碰見你才記起有這回事,你且用着,我也好看看這東西和天生地長的天然之物有何區别。”
遞仙草的手瞬間愣住了。
因她的怔愣,成功收獲了那人嫌棄的眼神。
你拿我試毒還好意思嫌棄我!
良久,那人瞥了她一眼,“看來還是有區别,食之呆傻。”
偏偏恩字當頭,九九還不得口,心中憋屈非常,“還從未聽說過有手植的仙草,前輩實乃世外高人,如此,九九也不打攪您清修了,先行告辭。”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欠身颔首算是拜别,腳下宛如踩了風火輪,一眨眼竄到半空中去了。
那人身量高,此刻雙手環臂立在那裡擡眼往上瞧,說不出的閑适散漫,“哦?莫不是姑娘還有話要說?怎的杵在那裡。”
九九瞧着堅固的結界愁苦了臉,這人分明是故意拿自己取樂。她道:“晚輩學藝不精,今日碰見這結界,更覺回去該勤勉修煉,也好不勞煩前輩出手相助也能來去自如。”
那人道:“你的話,換個胎骨更快些。”
這是叫她不如早點投胎。
九九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憋死。她咬咬牙,暗道這人說話太欠打,怪不得在這世外之地修行,這張嘴估計一出門就得被打死。
她來回平複了八百次情緒才轉頭面帶微笑道:“前輩教訓的是,還請勞駕您收了這結界,多謝。”
那人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我竟忘了,姑娘竟打不開這結界?”
九九盡力語氣平和:“力不能及。”
這回答似乎取悅了他,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九九皮笑肉不笑,眼神裡嗖嗖飛刀子。
“你說你家在何處?”
他揮着衣袖,眼看結界已松動,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施法的手也放下了,看得九九敢怒不敢言。
“行明雪山,火靈九九。”
他臉上的笑容帶着一點淡淡的意味深長,“靈族不入輪回,脫不得舊體,換不得新骨。今日我若不出手,你豈不是得再修煉個一千年才走得了?”
九九呼吸一窒。
好在又聽他道:“那就着實礙眼了些。”
言罷廣袖一揮,見結界消失,九九七上八下的心才終于放下,“多謝。”
此地不宜久留,她轉身就走,這時那人又說,“莫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