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數十日過去了,九九在莫淮一聲聲使喚中過得煎熬無比,也不知是靠着怎樣的毅力撐到現在還沒被逼瘋,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對自己肅然起敬。但日子一長九九也摸出些門道,比如莫淮之所以樂此不疲地戲弄自己純粹是閑的,他就是空泛日子過慣了碰巧又撿到個送上門的樂子,不要白不要,所以可着自己消遣,在可行的範疇内使勁戲耍,給他那平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
且以莫淮片葉不沾身的性子所行之事從不會出格,總是掐着邊兒叫人恨得咬牙切齒,九九深受其害卻回擊無門,隻能在一次次的憤怒中扼腕歎息,祈求佛祖保佑莫淮早日厭倦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生活,好叫她脫離苦海。
但似乎她的心聲被厚重的雲彩阻隔在西天之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佛祖沒聽見。
這日莫淮不知哪根筋又搭錯了,放着廳堂裡一排排的書不看,非要她去滿屋子灰塵加起來比人還重的藏書室找書。九九捏着鼻子推開破舊的大門,八百年沒見過人的黴味卷着飛灰撲面而來,嗆得人咳個不停。她從汗牛充棟的書堆裡刨出來莫淮要的那幾本,閉着眼朝又髒又舊的書胡亂擦了一把,讓它看起來像樣些,然後長腿一邁大門一關,遠去的身影沒有一絲留戀。
“給你。”莫淮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九九站在一旁沒敢把書丢他懷裡,直直站着伸手遞給他。
莫淮這才擡起眼皮,卻是看也不看她,一手接過書,抽出兩本彎腰墊在搖椅腿上,前後點頭的搖椅這才定住不動了。又把剩下的兩本推給她,“讀。”
說完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
咋?還得聽睡前故事?
九九的冷哼像是從鼻子裡發出來的,墊個桌子腿還挺講究,這遍地的石塊入不了你的法眼呗,非得找法子折騰人才高興。
闆着臉把書抓過來,退到一旁一字一句讀着:“某年某月,北海公主遊曆世間,途中偶遇南海鲛人……”
讀着讀着她心中一動:這标準的開篇,順暢的故事發展,不就是話本嗎?她看了眼書名,《四海風華錄》,怪不得方才看這書名就覺得哪裡怪怪的。
九九深吸一口氣接着往下看,書中所言北海公主愛上了南海鲛人,可公主早已與西海太子有了婚約,為着頭上不冒綠光西海太子欲興兵讨伐南海,不料遇到東海龍王出來棒打鴛鴦,對着北海公主跟南海鲛人就是一頓老淚縱橫,揭開他早年間的一場風流債,最終有情人終成兄妹。
東海龍王的一席話成功勸退西海太子暴躁的心,但卻挑起了東海南海北海的戰争——想想也是,本來是一人将綠未綠,現在是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被綠幾百年還幫罪魁禍首養孩子,這不妥妥的三界笑柄嘛,沒讓東海全族跟着下鍋都是手下留情了。
故事最後三海混戰死傷無數,可憐北海公主與南海鲛人隻是動了凡心卻招來如此禍患,深感罪孽深重,雙雙含淚自戕才終止了這場戰争
九九暗暗歎息,手握着書,看完久久不能平靜,這錯綜複雜的情感糾葛,這始料未及的轉折,這男默女淚的結局,好書,真是好書!
好一會兒才将書放下,拿起另一本《耀一風流傳》。
沒想到莫淮的藏書中還有這樣的好東西,他自己看過沒有?九九偏着頭看他一眼,好心情立馬沒了。
莫淮大概是看過了的,不然不能在這樣令人動容的故事下堂而皇之地睡着了。感情這是讓自己助眠來了,九九無語,看着莫淮那沒什麼表情的俊臉,總覺得不留幾個巴掌印上去可惜了。
鬼使神差的,等九九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到莫淮身側了,五指成掌距莫淮的臉不過半尺遠,隻要再往下落一寸就要探到他溫熱的鼻息。
幾乎是猝不及防地,莫淮醒了。他神色清明,用那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掃視九九,四目相對時,後者聽到了他譏諷似的冷哼。
“啊,”九九在他的注視下面不改色地收回那隻手,搭在自己眼前遮陽,“今兒太陽真大。”
“大到我臉上了?”莫淮睡夠了,與她對面而立,聽她錯漏百出的狡辯。
九九義正言辭:“我怕你曬着,給你擋個光。”
她的胡說八道在莫淮這裡沒有奏效,收到了意料之内的嘲諷:“遮住自己吧,腦子都要曬化了。”
經過這段日子明争暗鬥的相處,九九頓悟此人的惡劣無可救藥,也懶得再裝尊敬有禮的晚生了,已然露出她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厭煩,莫淮也返璞歸真,言辭從陰陽怪氣回歸到直截了當的刻薄,九九不知領教過多少回了。
隻是這次自己理虧在先,總還是有點心虛。她收回手,沒聽見一樣讪笑着走開些,找補道:“好香啊,一定是歡歡做的魚,我去看看。”
暮春時節,淇諸溫度仍舊宜人,隻是日頭不可抑般大了許多,太陽底下晾久了,有時莫淮也會晃眼。他半仰着頭,晴空萬裡的天幕上豔陽高照,金燦燦的天光無孔不入,力争将每一處縫隙都昭于世間。
莫淮就着這個姿勢思忖片刻,而後對着九九灰溜溜的身影,吩咐她:“你既樂于遮陰,那就把我所經之處的日頭全遮了去,莫要漏進去半分。”
九九蓦地止步,很想敲開他的腦殼看看裡面除了不務正業還有沒有别的東西了。她轉過身來,那點子心虛跟莫淮這個無禮的要求一打照面就被撞飛了,語氣相當不好:“你屬老鼠的見不得光?找個箱子躺進去一鎖,這輩子都沒人打攪你。”
莫淮從善如流地派下又一項活計:“那就命你把所有老鼠抓過來,放到太陽底下瞧瞧,看它見不見得光。”
“你……”
莫淮最善于強詞奪理,九九氣急,還想說什麼莫淮卻根本不等她開口大搖大擺走了,山光水色的映襯下背影說不出的好看。她狠狠歎一口氣,追上去跟他讨價還價。
“這哪來的老鼠,你不要沒事找事!”
莫淮一轉彎拐進右邊的小徑,“我便是故意尋事你又奈我何?”
莫歡意兩百年間第一次聽莫淮說要吃魚,激動非常,打那之後整天泡在廚房裡醉心庖廚,無奈天賦異禀,湖裡的魚都快被她撈絕迹了也沒做出一道像樣的清蒸魚來。透過廚房缭繞的雲霧看得九九直搖頭,順便小小得意一下自己過人的天資——她隻浪費了十條魚,終于在死不瞑目的的最後一條上大功告成。
她在高處往院中眺望,看灰頭土臉的莫歡意還在奮戰,感慨不已:果然有些事不能強求。
九九動了動手腕,給莫淮撐了一天傘的腕子這會子發酸,那傘比涼亭的屋頂還大,重量自不必說,可恨莫淮還不叫她用法術,隻能兩手扒着傘柄把它立住。今日莫淮還極愛走動,她就在後頭撐着傘亦步亦趨跟着,幾個時辰下來手都快斷了。
她看看莫歡意,再看看自己明顯發紅的手腕,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同病相憐?
苦着一張臉從矮峰上落下,三兩步就找到了前幾日架好的秋千。此處靠近後山林地,還算隐蔽,九九時不時來這裡偷個懶,至今還尚未被找到過,她一手輕飄飄地抓着扶手、頭歪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地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後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有一人身着白衣步調輕快,流雲一樣的衣裳随着他的動作飄搖,襯得此人更加缥缈若仙,他徑直走着隻留給九九一個背影。
九九費力掙紮着想走到他面前看清此人是誰,她提起灌鉛一樣的雙腳費勁跑着,終于抓住他的一方衣角,“等等,你是何人?”
那人停下來,九九睜大眼睛盯着他,那人的眉眼一點點顯露,她卻覺出驚人的熟悉,眼看就要得窺全貌,耳邊哐當一聲,與此同時她真切感受到半邊身子吃痛,一刹那那人的正臉暮地在九九腦海中浮現——是莫淮!
這刺激比疼痛都好使,她一下子清醒了,黑着臉從地上撐起來,看着斷了的秋千繩面色不善。
肯定又是莫淮幹的好事,她就說好端端哪來的琴聲,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妖必定是莫淮。
九九循着琴聲走到林間深處。這琴聲空靈幽寂,淡泊靜谧,遠遠聽着也能叫人跟着心靜下來,隻是聽這曲調陌生的很,并不知其名稱,不像古人所做,在當世也未曾耳聞,也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滄海遺珠。
九九為他惋惜,這位名家若是知曉自己的曲子被人如此之用,哪日來找莫淮尋仇也未可知。
她在偌大的林間順着曲折的幽徑轉來轉去,耳邊的琴聲也一聲比一聲清晰,約摸一盞茶功夫,九九終于遠遠瞄見莫淮的身影。天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光影随風而動,搖曳着遊移到端坐撫琴的莫淮身上。
九九早就知道他是極好看的,林間深處有一些未散盡的霧霭,此刻攏着光看着恍若仙境;他坐于光影深處,眼眸低垂,纖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勾挑着琴弦,青絲衣衫也跟着風輕輕飄動,像是無欲無求的神仙中人,彈完這一曲就會回到随風而散。
隻是顯然她沒有閑情逸緻欣賞這幅美景,默不作聲站着,臉上寫滿了“你有毛病”四個大字。
琴聲戛然而止,莫淮撤了琴,對她的她的不悅視若無睹,“來得及時,剛巧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