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晌午日頭還是毒,無遮無攔的照在皮膚上熱得人幾欲冒汗。集市上行人稀疏,莫淮閉着眼感受了一會兒熱為何物,發際堪堪凝出一滴汗,熱的,順着鬓邊滑落。他直起身幹脆利落離去。
支着腦袋打盹的九九驟時清醒,目光掃過被他丢下的錢傘桌椅,面向那道背影問,“先生營生的活計不收拾收拾?”
莫淮頭也不回道:“任它自生自滅去吧。”
他走得不快,長發灰白和青色衣裳随着動作輕微擺動,如自在雲影。九九笑望少頃,暗道還是黑發更好看些。
她啟程跟上,道:“先生好無情,走了也不叫我一聲,這人生地不熟的,我被人騙去了可怎麼好。”
莫淮目不斜視,餘光也沒留給她:“皆大歡喜。”
九九“切”了聲,在他面無表情的冷嘲熱諷中一路跟着到了居所。她了解莫淮,不會強行趕人,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他對可有可無之人采取的向來是漠視之态,留便留走便走,無關緊要。
九九沉沉看着推門的手無聲歎了口氣,前路漫漫呐。
接連幾日雨水不停,莫淮也沒再去集市,雨大時就在室内觀書作畫賞雨,雨小了或披着蓑衣或執傘行于山間漫步,有時還能拎幾朵蘑菇回來,配上路過門前被莫淮一石子砸昏的倒黴野雞,一鍋騰着熱氣的肉湯就鮮香撲鼻。
當然,是肉湯還是清湯,莫淮隻會獨自品嘗,沒有分人一杯羹的意思。白瓷勺内的湯水入口,那味道在口腔中彌散,所到之處無不留香。他拈勺撥開姜黃色湯水上漂浮的油層,有些膩口,他想,飛禽走獸難免多脂,下次換成魚一試。
不輕不重的碗筷敲擊聲從對面傳來,莫淮咽下一口湯水,喉嚨都被潤出幾分溫熱。
他聽見對面那人每個字都拖着長音,道:“我的呢~”
九九眨巴眨巴眼,起身半彎着腰将幹幹淨淨的碗遞到他眼皮子底下,語氣揉進了點兒幽怨,“這碗,它怎麼就空了呢!”
她也沒指望莫淮肯纡尊降貴地親手盛碗湯,但既然來了,總得叫他記起這還有個大活人在。
卻見莫淮都目光真的落在那碗上停了少頃,在九九驚疑的注視下接過放在湯盅旁,然後湯盅裡的油沫從被莫淮盡數撇入碗中。
哦,不止油沫,還有不少沉底的骨頭。
一切妥帖後又将那碗順手推到旁邊以防礙事,雙眼掃過那張接近變形的臉,含笑道,“果然不該空着。”
九九筷子一拍,表情有如控訴,“小氣!幫你打了水,你竟連口湯也不給我?”
莫淮語調不疾不徐:“那你去喝水。”
廚房的水缸大且厚,用了許多年也不見半絲裂紋,偏生于今日大雨天不便出行時破了底,淨水流了滿地。
更巧的是這邊水剛流盡某人就笑容可掬地拎來兩桶水,很不見外地說鄰裡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不用客氣。
站在門外的莫淮雙眼透過山茶樹的枝葉落在前方的木屋上,想起這位自稱“鄰居”的人初到時發現此地沒有多餘的房舍容身,便回城差人于一日内搭建成了此屋,後牆開了一方大窗,時時能觀賞鄰人處景緻。
思及此,他又補了一句:“友鄰的水缸堅不可摧,想必世間罕見。”
陰陽怪氣的,九九心下暗嘲,面上莞爾一笑:“那我送你?”
莫淮吃了幾口就放下湯碗,取來帕子擦淨手,悠悠道,“姑娘且自留,何時你面皮丢盡了,還需此缸補上。”
秋雨攜寒涼,雨一停,涼氣不可自抑地重了。莫淮右腳才要踏出門,山風一吹,頓了頓,扭頭回屋添了件衣裳。
門外靠右有一小塊地,高高低低種了些時蔬,九九小步穿行其間,瞧着發黃的菜葉聯想到莫淮滿頭灰白長發,低聲笑了笑。他如今食五谷三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時不時還去集市做些占蔔的營生,與世間萬千凡人别無二緻。
他想做凡人,九九也跟着做凡人,法術像是被抛到了九天外,自始至終沒見露過頭。總不能攪擾了莫淮的雅興。
“莫淮。”她矮身撿起一棵露根的青菜,喊道,“你的菜被風吹斷根了,把它回埋土裡還是晚上吃啊?”
聲音是從身側傳來的:“帶着,走。”
她拎着青菜歪頭打量眼前人的身形,隐隐約約覺得莫淮發生了某種說不上來的變化,直到坐到河邊釣了會魚才從那多了一層的領口發現他多穿了件衣裳。
修行之人法術傍身,不似凡人般知冷怕熱,就是身着薄衫行于淩風呼嘯的冰天雪地裡也面不改色,時間一長自己反倒忘了世間四時變遷,冷熱溫寒亦有不同。
這凡塵俗世莫淮不知轉了多少轉,這點細微的變化怕是早就爛熟于心。九九垂眸看了看身上單薄紅裙,決定回去也穿厚點。
幾片菜葉在河水上飄蕩,岸邊有兩根釣竿,九九把着一根靜坐,雙眼緊緊盯着水面,唯恐不能及時發現有魚上鈎;莫淮則溜去後方的大樹下小憩,全然不在意魚竿的情況,休息足了才舍得閑庭信步找回來,一甩竿就是碩大肥魚。他神色淡然地取下魚随手丢進木桶裡,魚鈎素淨,連魚餌也不放就抛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