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夕舟怔怔地回身,接過緩緩倒落的梅長君。
隐藏在兩人附近的暗衛終于趕來,向黑衣人合圍攻去。
形勢逆轉,黑衣人閃身便逃,暗衛兵分兩路,一隊進行追擊,另一隊守在梅長君和裴夕舟身旁。
“速傳太醫。”
裴夕舟嗓音沉澀,壓住梅長君胸前汩汩流血的傷口,眸中驚怒恍若雷雲。
“刀上有毒,怕是來不及了……”
梅長君白玉面具下的聲音有些微弱,他望見她露出的明眸,在雪色中透着攝人心魄的光。
來不及了?
裴夕舟的五髒六腑像被沸水浸過一般,素日運籌帷幄的平靜褪去,他緊緊抱着氣息漸漸衰弱的梅長君,隻餘滿腔惘然與恐懼。
幾點殘餘的燈山火色在寒風與飄雪中格外鮮明,暖光照在裴夕舟身上,将平日裡的淡漠全然洗去,反而暈出幾分溫柔。
看着他緊張的神情,梅長君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夜,不禁輕輕笑了起來。
“又蹙眉了……”
她擡起手,向裴夕舟蹙起的眉心探去,微涼的手指卻在距離他眉頭半寸時無力地落下。
胸前疼痛傳來,梅長君陷入恍惚,輕聲呢喃了一句:“裴世子,我好疼啊……”
裴夕舟心頭突然一痛。
五年前,上元夜,他聽過同樣的話語。
“長君,你——”裴夕舟定定地望着梅長君臉上的白玉面具,急聲問道。
他眸中最後一層平靜已被打破,落着雪花的眼睫控制不住地顫動。
一陣馬蹄聲傳來,伴着一道稚嫩卻威嚴的少年嗓音。
“裴首輔!皇城之中,你竟護不住皇姐!”
裴夕舟擡眸,隻見身着一襲明黃衣衫的少年皇帝怒氣沖沖地瞪了自己一眼。
皇帝并未多言,翻身下馬,從裴夕舟手中搶過梅長君,小心翼翼地抱進一旁的馬車裡。
早已等候在馬車中的老太醫立即着手處理傷勢。
簡單地包紮止血後,老太醫便顫抖地向皇帝回話。
“陛下,此毒兇險,如今殿下堪堪吊着一口氣……隻能回宮詳細診治。”
雪勢漸大,凜冽的寒風中飄來皇帝低沉的應答聲。
在馬車外等待的裴夕舟面色一白,垂眸望向手心早已凍結的鮮血,卻感到了一股灼人的熾熱與疼痛。
莽莽蒼蒼的冷寂中,五年前的回憶驟然成海,浪潮濤濤向他壓來。
為何是她……
裴夕舟愣愣地跪在地上,一身衣衫被雪浸濕,卻仿若未覺地望着漸漸遠去的馬車。
附近人潮早已隔去,燈山燃盡,天地皆寒。
……
燈會遇刺,假死脫身。
梅長君再次看見裴夕舟時,距離上元夜刺殺之事已有一年之久。
那是一個同樣寒涼的傍晚,大乾長公主的陵墓前,一批又一批的勳貴們落轎、祭拜、離開。
梅長君站在不遠處的石牆後,淡漠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聽着他們或真或假的慨歎,覺得有些無趣。
在世人眼中,大乾長公主命途多舛,幼時流落四海,後來回歸宮廷,卻在燈會遇刺,重傷不治,最終香消玉殒,并未享過幾年榮華。
但遠離繁華喧嚣的梅長君卻覺得自在極了,在假死脫身後,她随心而行,慢慢周遊四方,竟将大限之日一拖再拖,在短短一年間賞過許多好景。
此次回京,梅長君已走到油盡燈枯之際,但此心已然澄澈。
人常想病時,則塵心便減,人常想死時,則道念自生。
皇弟卻不忍見她平日裡那番勘破俗塵的神情,總是想着法子哄她開心,得知她想瞧一瞧自己的陵墓,糾結片刻便也應允了。
于是她便擁裘圍爐,藏在僻靜處淡淡地看着人來人往,直到日影西斜。
風起,雪落。
一個單薄清減的身影逆着殘陽餘晖,緩緩走來。
梅長君捧着暖爐的手微微一顫。
一年未見,裴首輔風姿依舊,隻是略微清瘦了些,向來平淡的神情也更冷了些。
他獨自一人踏雪而來,并未撐傘,仿佛感覺不到滿肩雪粒,隻是靜靜地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間。
良久,裴夕舟緩緩走到碑旁,冷白修長的手如同殘霜未盡的寒枝,輕輕拂過碑上的積雪。
天色将晚,梅長君起身想要離開,卻無意間透過雪幕,将裴夕舟面上的神情收在眼底。
“潇湘水斷,宛委山傾。”
“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裴夕舟薄唇微啟,一向淺淡的眸中仿佛藏着灼灼烈火,卻又平添幾分蕭索。
“甫瞻松槚,靜聽墳茔。”
“千年萬歲,梅花頌聲。”
“長君……”
清冷如玉的聲音極輕,卻透着深不見底的壓抑與哀涼。
梅長君停下腳步,望着裴夕舟唇畔悲切的笑意,一時有些恍惚。
裴夕舟以國師之尊兼任首輔,向來高踞雲端,不染凡塵,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麼。
但又有何意義呢?
梅長君容色未動,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
京郊梅林,花攢绮簇,卻也難掩料峭春寒。
梅花的清香随風四散,似乎能将所有不好的氣味盡數掩去。
但梅林深處,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從橫斜堆放的枝條後傳來。
“醒醒,快醒醒。”
近乎昏迷的梅長君被童稚的聲音驚醒,她撐着雪地坐起身,低頭望向染着黏膩血迹的手掌。
梅長君身旁,一個同樣受傷頗重的姑娘擔憂地望着她。
處于混沌中的梅長君眨了眨眼,望向身旁戰戰兢兢、面容蒼白的姑娘。
桑泠?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早已死在逃離墨苑的路上了麼?
梅長君仔細地望了望她,又低頭看向自己的衣飾。
“長君,墨苑的追兵快到了,我們得趕緊——”
一聲極輕的笑打斷了桑泠焦急的話語。
梅長君唇角微勾,眸色透出幾分恍然——
她竟回到了逃離墨苑那年,回到了一切噩夢的起點。
這時的她剛被賣入墨苑不久,在經受了殘酷的挑選後,随車隊一同前往京郊訓練場。
墨苑挑選出來的孩子并不多,每兩人共乘一輛馬車,桑泠恰好被分到與梅長君同坐。
在她的帶動下,兩人幾番籌謀,重傷逃出,最終被捉了回去,一死一傷。
四周風雪呼嘯。
寒意滲透五髒六腑,傷口傳來的疼痛延綿不絕,愈發劇烈。
梅長君強撐着起身,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額角滴落,唇畔笑意卻未散去。
“别擔心,我隻是想起,東側三裡地有一個隐蔽的小木屋……”
兩人互相攙扶着踏過厚厚的積雪,尋到木屋走了進去。
呼嘯的冷風被隔絕在門外,梅長君從外衫上撕下布條,面容沉靜地給兩人包紮。
布條的最後一個結剛剛系好,梅長君的心口傳來一陣劇痛。
是幼時便中的毒被傷勢激發了……
梅長君立刻明悟過來,從懷中取出一塊瑩潤的玉佩,用力向地闆上砸去。
铛——
刻着長君二字的玉佩一分為二,斷痕恰好從兩字正中劃過。
梅長君拾起碎玉,垂眸向玉縫中望去。
一顆瑩白的藥丸嵌在玉中。
“誰能想到……”
不用攬鏡自照,梅長君纖手微擡,指間平穩落下,熟練地描摹着數道自眼角蔓延至右頰的紅紋,唇角溢出一絲幽幽遠遠的歎息。
誰能想到,她在襁褓之中,便被親長喂下了可以遮掩容貌的毒藥,而唯一的解藥恰恰藏在自己僅有的一塊玉佩中呢?
前世回到皇宮後,她已細細地聽過此中緣由,說是自己出生之時情勢兇險,并沒有安然回宮的把握。
分離之際,便不得不操心她若流落在外,長大後容顔肖母,傾城之色必會引來諸多紛擾。
便是這樣簡單的緣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