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君将藥丸取出,拈在指尖細細看着,突然笑着搖了搖頭。
她的容顔與母後相似之處甚少,與父皇的容貌更是沒有半分關聯,當時下毒之人倒顯得有幾分杞人憂天了。
但無論此毒有何深意,梅長君若不想落得和前世一般的下場,隻能在激發初期便将其盡數解去,這樣才能避免它與體内的其他毒素相纏。
她就着雪水,将藥丸一服而下。
休整片刻,梅長君望向桑泠不斷滲出血迹的腿:“還能走嗎?”
桑泠雙唇緊抿,掙紮地站了起來,全身的重量壓在腿上,瞬時傳來一陣急劇的疼痛。
她望向梅長君,搖了搖頭,面上神情卻十分平靜:“勉強能走,但一定會耽誤速度。我們本是萍水相逢,逃亡路上幸得長君護我良多,如今形勢緊急,你便不要再管我了。”
桑泠柔和地笑了笑,未等梅長君回答,繼續快速說道:“剛才在梅樹下,我已将兄長寄來的信和母親留下的遺物埋好……長君若是願意,便待安全之後再來取出,也當是全了我最後的念想。”
多麼熟悉的話語。
梅長君清晰地記得,前世逃亡路上,桑泠被一箭穿心,死前平靜而柔和地同自己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又是一樣的結局嗎?
兩世的記憶交織在一起,梅長君的心卻慢慢地靜了下來。
不,不一樣了。
前世兩人在梅林中亂逃,不知生路究竟在何方,而此刻的她,心中已有成算。
“我既帶你逃了出來,便不會半途撇下你。”
梅長君走到桑泠面前,素衣染血,落落而立,笑着伸出了手。
右頰的紅紋已随着解毒而消散,隻餘下眼尾一抹飛紅。
紅影灼人,輕輕地烙在了桑泠微熱的眸中,她伸手回握,笑容漸漸綻開。
梅林中的雪下得愈發大了。
梅長君攙扶着桑泠,一路跌跌撞撞地穿小路逃去。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行路間的震動激起飛雪,刀劍低沉的碰撞聲仿佛醞釀着一場風暴。
兩個身量嬌小的女孩在這風暴前方顯得萬分渺小,一旦被卷入,便是無盡深淵。
聽着身後的動靜,梅長君容色未動,雙眸緊緊盯着前方。
在看見了那株系着黃綢、一側立着高大玉碑的梅樹後,她眸中燃起一絲火光。
“禦封梅樹。”
梅長君回憶起有關這株梅樹的消息,腳下步伐卻并未變慢。
前世的她極愛梅花,與裴夕舟成婚不久後,一同來過京郊梅林。
在與裴夕舟的閑談間,她偶然得知,京郊梅林雖為勝景,但地勢極偏,在未修繕前一向少有勳貴前來賞玩。
但在梅長君十一歲那年,有官員發現梅林中有一棵枝條形狀騰飛似龍的梅樹,便召畫師将其畫下,呈給天子報了祥瑞。
見此奇景,帝心甚悅,當即給這顆梅樹下了禦封,京郊梅林也因此得到了修繕,從人迹罕至的野林漸漸成為世家大族們常遊的勝地。
算算時間,梅林修繕完成之時,恰好在梅長君随墨苑前往京城的前幾日。
因此,近日雖然天寒地凍,但仍有許多不用上朝的世家子弟們頂着風雪前來賞梅。
有世家之人,便能求救。
梅長君掌握着墨苑的諸多隐秘,知道這個組織與當朝首輔牽扯甚深,隻要她在衆人眼前吐露了部分情況,無論其中是否有首輔一派的人,都能借助朝中的調查,擺脫身後追兵。
“哪裡跑——”
追兵已至,梅長君卻不緊不慢地扶着桑泠靠在玉碑旁,轉身回望。
兇神惡煞的追兵們舉起手中刀劍,居高臨下地盯着兩個女孩。
梅長君擡眸,姿勢似是仰望,但沉靜的眼神仿佛在俯視來人。
“你們是何人?”
一道慵閑的聲音從側方傳來,截斷了追兵們的動作。
追兵們側身望去,隻見數十位衣着華貴的公子小姐們好奇地向這邊走來,發問的顧珩走在最前方,一襲廣袖長衣,氣度卓然。
“我們……我們……”
追兵望着顧珩腰間的令牌,支支吾吾了幾句。
“民女有事要奏。”
梅長君忍着疼痛與疲累,腦中一根弦仍然緊繃,側身向顧珩跪去。
“哦?”顧珩漫不經心地向梅長君望去,“你——”
他聲音一頓。
梅長君對他的反應有些詫異,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繼續向下講去。
“等一等。”
顧珩快步走至梅長君的身前,恰好擋住了後面十幾個世家子弟們好奇的視線。
“珩兄,這邊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珩并未回頭,向後揮了揮手,淡笑地應了一聲:“京郊常事,強搶民女罷了。”
他冷冷地瞟了追兵們一眼,随意地理了理腰間的令牌,然後伸出手來将梅長君扶起。
長跪乍起,近乎脫力的梅長君借着顧珩的力量起身,卻險些向前栽去。
“小心。”
耳畔傳來顧珩明顯放柔的聲音。
梅長君撐着一口氣站定,掙紮出一縷清明,微微擡眸望向眼前人。
君子翩翩,風流飒然,長而微卷的睫毛半掩着桃花眸,不經意間總透出幾分肆意。
此等品貌,若見過一面,定會給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梅長君仔細回憶,确信自己前世從未見到他的身影。
“在下顧珩,家父兵部尚書。姑娘有傷在身,不如先去顧府休整一番,再做打算。”
顧尚書……未來的浙直總督顧憲?
梅長君再次擡起頭,方覺顧珩與顧憲确有幾分相似。
她認識顧總督。
前世,回宮後的梅長君與皇弟談論朝政時,總會提到這位立身清正、賢名遠播的老臣。
曆經兩朝,三起三落,卻從未變過一顆為國為民的初心。
但是,那時的他家中并無後輩?
梅長君對顧珩這位未來的總督之子沒有任何印象,隻是清晰地記得顧總督的坎坷仕途以及他與沈首輔的恩怨糾纏。
“多謝顧公子。”
她并未猶疑,牽過靠在玉碑旁的桑泠,向顧珩微微一禮,心中想得分明:顧珩明顯是見到了她的容貌才有了這般反應。
雖是意料之外的緣由,但仍達到了梅長君想要的結果。
以顧府的勢力與立場,定能幫她和桑泠擺脫沈首輔控制下的墨苑。
“兩位姑娘先在馬車中稍坐,我處理好一些事情便趕來彙合。”
梅長君将追兵們隐含恭肅的神情盡收眼底,低低應了一聲,扶着桑泠向側方走去。
兩人坐定後,顧府的馬車辘辘拐過幾條修繕好的官道,停在幾株較為稀疏的梅樹旁等待。
桑泠已疼得睡去,溫暖的車室内寂靜無聲,隻有遠處隐隐傳來風的呼嘯。
梅長君靜靜靠着車壁,剛想梳理今日種種,思緒便被外間熟悉的碎碎念攪散。
“世子披上披風吧……梅林本就寒涼,此間風又極大,您若是病了,再被王爺知道來了京郊,回到裴府後想必又免不了罰。”
梅長君眸光微動,手指在不經意間探向車簾,卻在即将掀開時停了下來。
素手收回,一陣寒風卻打着卷,将馬車前方的垂簾吹開了一角。
冷風猝不及防地撞入車室,又自梅長君的心頭輕輕劃過。
月白直裰,鴉青薄氅,略顯瘦削的少年背影已有了幾分梅長君熟悉的清冷。
她突然怔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扶着車簾。
“去歲一冬無雪,今年怕是蟲蝗大作,百姓饑馑臨頭。欽天監監正屍骨未寒,沈首輔一衆隻顧向天子認罪,直言罪在臣工。”
裴夕舟望着梅稍上瑩白的雪粒,聲音染着一絲霜意。
“如今雪落,又有梅樹祥瑞作襯,衆臣紛紛頌聖,仿佛前些月的一切都為幻影。可宮内一向開支無度,官府仍舊貪墨橫行,逐漸沸騰的民怨又豈是一場落雪能夠壓制的。”
他負手立在梅樹下,凜冽如刀的風仿佛傍他而起。
馬車與他隔得不遠,梅長君仿佛能感覺到裴夕舟說話時喉間輕微的震動。
“世子說得這些我可不懂,但您心系百姓,好歹也先惜一惜自己的身子,便随雲亭回府去吧。王爺更是一貫不喜歡您講這些,若是被有心人聽到……”
梅長君不禁有些失笑。
裴夕舟喜靜,近身随侍中,隻有雲亭總是管不住嘴,日日在他身旁念叨。
原來少年時便是如此……梅長君暗暗想着,正準備放下簾幕。
裴夕舟恰在雲亭的勸說下朝主道方向轉來,一眼便望見了手還搭在車簾上的梅長君。
雲亭随他看來,驚呼一聲:“呀,有人!”
被發現了?
這便不好直接落簾了。
梅長君迎着裴夕舟的目光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