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惡、鄙夷的議論清晰地落入耳中,裴夕舟薄唇微抿。
“都散開,都散開!”
武學師傅揮了揮手,叫退圍觀的衆人,然後走到裴夕舟身邊,想扶他起身。
“方叔,您應當知道的。”
裴夕舟的聲音已有些沙啞,音色卻還是很清的,透着幾分無波無瀾的沉穩。
武學師傅攙扶的動作一愣。
他望着少年那雙烏黑清透的眸子,沉默半晌,最終沒頭沒尾地歎了一聲。
“所以,不是不能,而是不該啊……”
……
暮色昏沉,裴府内院氣氛沉凝。
從演武場歸來的裴夕舟走到回廊外,夕陽餘晖落到他的身上,泛着淺淺的金光。
守在府内的雲亭小跑幾步走上前,焦急地道:“王爺進了祠堂沒出來,想必還在氣頭上,世子還是晚些再去吧。”
裴夕舟搖頭,淡淡道:“本是因我而起,再晚也無用。”
他沿小路緩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外壁攀着的薔薇快要落了,隻剩下淺淡的香氣。
裴夕舟站在門前望了望,又低下頭,推門。
祠堂中并未燃燭。
餘晖從縫隙照進,落在雕琢精細的木桌上。
裴王爺穿着一身毫無贅飾的布衣站在桌後,沒有理會躬身行禮的裴夕舟,而是将手中的書卷往桌上一扔。
裴夕舟維持着行禮的動作,舉手投足間,坦率的氣度浩浩蕩蕩,又帶着幾分清雅。
“你可知錯?”
裴夕舟沒有回話。
良久的沉默後,裴王爺終是轉了過來,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
十一歲的少年,清緻舒雅的眉目,立在祠堂中卻彷如處于日月山川間一般飒然。
“為什麼要見太子?帝王心沉,一手掀起流言,打壓裴某多年,放任太子與我兒相交,今日便送下厚禮……”
說完這句話,裴王爺神情有些恹恹,冷笑一聲。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這一生隻當如此了。你既不願接受我裴家那份……就最好安于一隅,同你師父那般修身修性,不要與朝局、皇族再有過多沾染。”
“景弟視我如知己,于此事并不知情。”
裴夕舟執拗地答道。
外間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裴王爺看着祠堂内的牌位,眸中湧起複雜的神色。
知己……曾經視為知己的人,相扶相持,從屍山血海中一起殺出來,曆經無數險境也從未放棄彼此。
然後呢?
陪他搶了半輩子江山,一朝塵埃落定,皇權便改了人心。
分權,清算,痛下殺手。
彼時裴王爺被封異姓王不久,眼見世事驟變,親族逝去,居然還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個答案。
直到發妻身死,心中執念淪為慘然笑話,這位赫赫将軍、無雙謀士将智計對準了昔日的摯友,百般籌謀,用僅剩的籌碼換取了如今的局面。
裴王爺想過玉石俱焚,卻又不忍為了一家之恨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江山再生動蕩,他也想過随妻而去,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先天體弱的裴夕舟。
“你師父把你教得太好了……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你想要與太子坦率相交,又怎知皇族真摯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腸?承天書院中,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裡,自身尚未保全,即便隻是想救一隻貓,都可能有心無力。”
裴夕舟眸光微動。
“在你母親的牌位前跪上兩個時辰,好好想想吧。”
裴王爺燃起一支明燭,輕輕放在發妻的牌位前,歎息着走了出去。
裴夕舟低低應了一聲。
外間落雨了。
驚雷乍起,寒風陣陣,僅有一點燭光的祠堂愈發陰冷。
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裡,望着先母牌位,望着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兩個時辰過去,風雨未停。
雲亭撐着傘在祠堂外踱來踱去,卻又不敢大聲詢問。
“吱呀”一聲。
木門被推開。
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際劃過的閃電照亮。
雲亭急忙迎了上去,一邊為他撐傘,一邊擔憂地念叨着,眸光時不時望向裴夕舟的膝蓋。
“怎得跪了兩個時辰?還好醫谷又送了許多藥來,倒是可以給您用上……王爺近來舊傷複發,身體也不太好了,您是他唯一的孩子,和他說話不要太倔嘛。”
裴夕舟腳步一頓。
“父親舊傷又複發了?”
雲亭眸色有些慌亂,緊緊閉上嘴。
不小心說漏了……
他側眸望着裴夕舟,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
“這次比較嚴重,王爺怕您憂心,吩咐大家瞞着您。”
“我本來也不知道的,剛才看到醫師又過去了,偷偷跟着,才探出來。”
裴夕舟眉心微蹙,轉了方向。
“我去看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