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學後,梅長君抱着貓兒回府,恰好遇上了從老夫人院子中出來的顧绮。
她仍是一襲鵝黃衣裙,氣色看起來比前幾日好了許多,雙頰因走動微微泛紅。
在老夫人院前見到了梅長君,顧绮隻得規規矩矩地行禮。
“見過姐姐。”
“妹妹病好了?”
梅長君淡笑着問了一聲。
顧绮微微點頭,風寒已去,她便來見見祖母,順帶提一提回承天書院上學的事。
“勞姐姐關心,現下已經大好了。”
她客套地答着,視線移到梅長君懷中一團雪白的貓兒上,頓時黏住了。
毛發雪白,眸子烏亮,小小一團,隻有耳上有少許黑紋。
……真想也養一隻。
“姐姐這貓兒真可愛,是哪兒來的?”
顧绮好奇的神色中透着幾分喜愛。
“今日從演武場救下的,”梅長君擡手撫了撫小貓柔軟的脊背,頓了頓,補充道,“它被江渺然拿羽箭追着射。”
顧绮一愣。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又蓦地合上了。
梅長君輕歎一聲,抱着小貓越過有些微怔的顧绮,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回到院子,女使們發現了玉雪可愛的小貓,紛紛圍了上來。
“大小姐這貓兒真好看,身上一絲雜色也沒有。”
“我去給它做個貓窩。”
“今日小廚房還存了些鮮魚,正好給它當零嘴兒。”
梅長君坐在軟榻上,望着被女使們逗得走來走去的貓兒。
她突然想起來今日演武場中,那個出聲勸說江渺然的小姑娘——
江家庶女,江若鸢。
柔婉的長相,樸素的衣衫,同前世僅存的那幅畫像一模一樣。
梅長君隻見過她的畫像,卻忘不了她短暫而灼然的一生。
江家一直是清流一派,江渺然和江若鸢的父親幾經官場沉浮,漸漸坐到了吏部尚書之位。
後來,清流派與沈黨的鬥争愈發激烈,為了降低沈首輔的戒心,江尚書将江若鸢嫁與了沈首輔的兒子做妾。
清流門第,百年世家,即便是庶女,也不會與人為妾。
但江尚書偏偏這樣做了,不顧同僚唾棄,将自己的女兒送到了一直敵對的沈府。
梅長君難以想象,江若鸢是怎樣說服自己去坐上離家的花轎。
她抗争過嗎?
江若鸢一直極少出府,即便在承天書院中,也是靜靜地坐在角落,不會引人注意。
前世的她也是如此。
在她出嫁後,不論是江家的人,還是對此事表達過憤慨的官員們,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起江若鸢,仿佛她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籌碼。
直到沈首輔終于失勢。
江若鸢的生母,一個同樣溫婉柔弱的女子,滿心喜悅地以為自己的女兒終于可以回家了。
她等來的卻是江若鸢的死訊。
“女兒已入奸門,不願苟活于世,累了江家百年清名。”
這是江若鸢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百官才知道,江若鸢在沈府,如履薄冰,掙紮求存,後來逐漸謀得信任,暗地裡給江家傳了不少消息。
嘉譽紛至沓來,江若鸢的生母的神色卻早已麻木,在一個清清冷冷的早晨,她抱着女兒的遺物,投入湖中。
在死前,她留下血書一封,控訴江尚書為保清名,逼女自盡。
但一府姨娘的死,又能掀起多少水花呢?
梅長君得知此事時,已經隔了許多年,江尚書也早已因病逝世。
她特意去了趟沒落的江家,隻為見一見江若鸢的畫像。
多麼溫婉美好的一個姑娘。
畫像右側的空白處還寫着一列小字,稱頌江若鸢雖為女子也有烈性,為了家國大義,不惜此身。
但梅長君卻在想:像她這樣的人,憑什麼要以自戕作為結局呢?
梅長君不知前世的江若鸢是以何種心情自盡的,但她總認為,她值得不一樣的結局,不一樣的人生。
記憶中的畫像同今日見到的小姑娘逐漸重合,梅長君擡手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語道:“既然同在書院,便先去見見。”
翌日,演武場又開了。
因為皇子遊玩,學生們耽擱了武課,武學師傅又是一個較真的人,思來想去,決定多添上一日。
于是衆人便在休假的日子吵吵鬧鬧地來到了演武場。
一場大雨之後,演武場邊上一排榆樹的葉子愈發油綠,向下仔細看去,樹根旁的草叢中還藏着些星星點點的小花。
學生們站在空曠處,排成好幾排練武步。
今日無雲,日光直直地照下來,不一會兒,學生們的臉上便滿是汗珠。
武學師傅有些嚴厲,不讓人交頭接耳,但總有幾個膽大的,趁師傅不注意,偷偷說上幾句。
“這麼熱,也不給歇歇。”
“上午練拳法,下午練武步,真是一刻不停。”
“是啊,午膳都沒好好吃完,此刻挪到樹蔭底下也好啊。”
梅長君的膽子也不小。
她在後排右側看似認真地擺着姿勢,視線卻一直遊來遊去,尋找江若鸢站于何處。
上午是分隊練習,她與江若鸢不在一處,如今師傅終于将衆人彙在了一起。
視線穿過人牆,梅長君望見了江若鸢清秀的側臉。
其實梅長君對她的容貌隻有些微印象,但江若鸢的神态很好認:
低垂的眸,微抿的嘴角,右頰的梨渦也是淺淺的。
她今日一襲水藍色的衣衫,看起來有些舊,但仍是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