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城出來,天光一寸寸暗下去。
層層疊疊的灰雲飄在高闊的天上,隐約是要落雨。
顧珩選擇的道路少有行人,翻過草地入了茂密山林,沿着小路策馬而行,再拐上幾道彎,才到了目的地。
“到了,下來吧。”
顧珩率先翻身下馬,對端坐在馬背上的梅長君張開雙臂,笑道。
梅長君向下一躍,在他懷中站定後,擡眸向前方望去。
粼粼的湖面水光接天,煙波萬頃。大片大片的綠荷和紅菡萏相間,卷舒開合,亭亭立在風中。
梅長君眨眨眼,立即認出了此地。
京郊盛景,靜院風荷。
“這裡的荷花一向開得早,今年更是從别處移栽了一些新種,我聽軍中好友說起此事,便想着來帶你看看。在湖東不遠處有幢茶樓,居高臨下,通風納涼,我們去那一邊品茶,一邊賞景。”
梅長君随着顧珩向茶樓走去,一路上隻遇見了幾個婦人,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官眷。
“這裡不對百姓開放嗎?”
梅長君有些詫異。
她記得在前世,每逢夏季,湖邊總是人山人海,無論是貴胄世家還是布衣百姓,都可以前來觀賞。
“嗯,”顧珩回憶道,“靜院風荷一直是皇家所屬,在前些年才對官眷開放的。”
梅長君點點頭,若有所思。
那就是之後了,不知是當今陛下頒的令,還是景弟登基後才有的變化?
“這湖邊倒是寂靜極了,若有百姓同賞,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兩人正說着,便覺前方涼亭中傳來幾道少年人稚嫩的嗓音。
“此處的荷花開得真不錯。”
“可惜趙姐姐沒來,讓我們畫上幾幅,等去書院時帶給她看。”
“趙姐姐一向不喜歡品茶賞花這等事,我上次邀她前來,她還說有這功夫不如随他父親多練幾套劍法,無怪她劍術絕佳了。”
是承天書院中的幾位姑娘,其中一位說完話,便在石桌上鋪好宣紙,研起墨來。
另外幾個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圍在一旁等待,時不時向外望去,細細地挑選着可供入畫的荷花。
……
涼亭中笑語紛紛,遠處的茶樓第五層雅間中,卻是同其上漂浮着的濃雲一般沉悶。
長風過境,吹打着雅間的窗棂。
一個面容沉靜的中年婦人端坐在桌前,爐上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化作深深淺淺的波瀾。
“怎麼是你來見我?”
婦人冷冷開口,将茶盞往桌上一擱,茶水濺出。
在初見的驚訝後,她再也沒有擡頭望過這個眉目清緻的少年。
裴夕舟長身而立,恭敬地回道:“近來家父舊傷複發,需要靜養,驟然收到了您傳來府上的信,卻尋不到回信之途,隻得代父親前來。”
“你自己來的?哼,他舊傷複發?怕是心中有愧不敢見我。”
冷冷的語調帶着嘲諷與一絲恨意。
裴夕舟的眸光一頓,見她鎖眉深思,輕聲問道:“不知您尋家父所為何事?”
婦人這才擡眸看他一眼,嘴角微勾,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起身走到窗邊,将簾撥開。
天色昏沉,大雨将至。
“若不是有要緊事,我怎願聯系他?”婦人喃喃道,轉身望向裴夕舟,“但相比于你父親,我更不願見你。”
“若不是以你為籌碼做了幾番人命買賣,姐姐怎會身死?我們整個親族又怎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雷聲也緊跟着在湖上空炸響。
婦人此語雖輕,卻似驚雷般落在了裴夕舟耳中。
冰冷、厭惡,裴夕舟從寥寥數語中感受到了她極度的不甘與怨憤,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在這十一年間從未見過這個在母親年少時日日待在一處的姨母。
往事如刀,早已斬斷了親情。
婦人冷淡的話語掀起了埋于廢墟中的深暗往事。
“姐姐懷你時便身體虛弱,加上中了暗算,強行留你,便是以命換命……她知道自己必死的結局,你父親知道皇家暗中的籌謀,兩人互相瞞着對方,更是瞞過了府中所有人,從閻王手中搶來了你這一命。”
“你一人何其之重……造成兩族血流成河、榱崩棟折的後果。這般克親的命格,又同你父親一樣此身帶煞,學得君子端方又如何?”
裴夕舟抿着唇,靜靜望着婦人在雅間内踱步的身影,聽着她越來越激動的數落。
原來如此……父親瞞了許久的事,我探尋了許久的答案。
是我……
他心口泛起一種灼燒般的疼痛,如玉的雙眸覆上沉霧,眼尾微紅。
“說不定你父親也總後悔将你留下,而不是——”婦人望着與她姐姐樣貌有幾分相似的少年,眸光頓了頓,“把這個給你父親,讓他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她沉歎一聲,将一枚玉佩扔給裴夕舟,便轉身推門離開。
“姨母慢走。”
裴夕舟用力攥着玉佩,望着婦人的背影,拱手,躬身。
良久,他起身走至窗邊,望着浸在水幕裡的湖光。
風蒲獵獵,荷葉翻珠。
急風裹挾着水星子從窗外飄來,紛亂的雨滴打在裴夕舟的衣襟上,将月白的顔色暈出幾分暗影。
顧珩也正望向這風中雨。
他站在位于五層盡頭的雅間中,望着晦暗無光的窗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了雨霧。
适才他與梅長君談論茶的制法,其中便有一種以新鮮荷葉入茶,一說完,她便興緻勃勃地下樓去采摘了。
“怎麼去的這般久,蓑衣和雨具都送到了嗎?”他向身邊小厮問了一句,又起身道,“外頭風大,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顧珩即刻起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