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月白直綴,在暮色四合中格外醒目,卻又沒有了白日裡的光亮。
裴夕舟靜靜地站在書院的另一側,不知是在望裴府的車馬,還是在看她。
梅長君扶簾的手一頓。
他向來寡言,但今日尤甚,一直沉默着坐在書案旁。
本是清緻灑落的人,舉手投足間都宛如清風皓月,萬千華光足以讓周遭之人失色。
但此刻仿若華光蒙塵。
一日不言,臨别時又看過來做什麼?
前世做首輔時,也沒有這麼糾結吧。
梅長君無奈地想。
裴夕舟卻立刻收回了目光。
天際飄起如煙的小雨,他站在雨中,望着側方,眼前卻依然浮現着方才看到她的樣子。
姿容姣姣,即便沒有笑容時也透着一種明豔,像是在煙雨人間中一簇灼灼烈火。
卻不該同他有牽扯。
“下雨了,世子快過來,我們在這!”
雲亭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裴夕舟折身而去。
梅長君眉梢微挑,放下了車簾。
……
自改修功法後,裴夕舟便隻來書院上課,再未去過演武場。
武學師傅按部就班地給衆人上課,此刻正讓他們在堂内排成許多隊練拳法。
師傅教的内容過于淺顯,梅長君百無聊賴地跟着比劃,神思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長君!”
身邊一個綠衣小姑娘突然扯了扯梅長君的袖子。
梅長君詫異地向身側望去。
璀璨的頭飾,略顯嬌俏的面容,小姑娘眨着靈動而活泛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是那日在試劍台上喊兄長名字的姑娘?
“我是趙疏桐。”
她将名字一說,梅長君便想起來了。
趙疏桐,趙大将軍的獨女,一貫大開大合,說話行事随心,身邊跟着的基本都是武将的子女。
雖然她不像大多數人一樣慣于诋毀裴夕舟,但也敬而遠之,同梅長君更是從未有過交集。
見梅長君望過來,一向大大咧咧的趙疏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她頓了頓,伸手拍拍梅長君的肩,這才鼓起勇氣般說道。
“我聽她們說你那日救小貓的事了,那麼多人圍着你,你也能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你做得對!小貓何其無辜,我們日日學着聖人之言,當懂得鋤強扶弱。”
“江渺然她們着實過分,我早看她們不順眼了,若當時在那裡,定要狠狠揍上一頓出氣。”
趙疏桐噼裡啪啦說完一堆話,停了停,又小心翼翼地擡眸問道:“長君行事仗義,可願交我這個朋友?”
梅長君有些意外,旋即明白過來:趙疏桐在趙将軍的培養下,行事極正,渾身上下透着一個“義”字。
至于她口中的“她們”,應當便是那日借傘的幾個姑娘。
救貓那日,草場人影紛雜,指不定有誰遠遠看見了,然後到處說了去。
傳了這幾日,漸漸傳到了趙疏桐的耳中。
“貿然相問确實有些冒昧,不如你等會兒同我們一齊練武,大家多聊聊?”趙疏桐生怕梅長君拒絕,急忙又解釋了幾句,“我們功夫好,人也多,江渺然要是再敢找你麻煩,我們定能替你打回去!”
話音剛落,趙疏桐附近的七八位公子小姐們齊刷刷地向她望來,真摯的眸光中蕩着同樣的豪氣。
幾個眼熟的小姑娘果然便在其中。
不愧是武将子女,這是直接把我包圍了……
梅長君笑了笑,點頭道:“好。”
趙疏桐高興地向大家揮了揮手,滿面笑容地還要說話。
“趙疏桐——你又不認真了。”
原來她動靜太大,把師傅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師傅恨鐵不成鋼地叮囑趙疏桐:“我知道你功夫好,但習武也修心,你問問你父親,毛毛躁躁的如何練好武功?”
師傅在軍中也有任職,同趙将軍相熟,去趙府拜會時也見過趙疏桐多次。
趙将軍得知他要來演武場教學,特地拜托他磨一磨趙疏桐的性子。
可趙疏桐一點也不怕他,立即揚起一個乖巧的笑,讓人不知如何繼續批評下去。
師傅深吸一口氣——這是想等他走開繼續說話。
他想起趙将軍的囑托,雙手往身後一放,就在趙疏桐附近走來走去,時不時望她一眼。
半個時辰後,武學師傅終于宣布下課,學生們一陣歡呼。
趙疏桐叉着腰,望着身邊幾個有些蔫了的小公子,笑着搖了搖頭。
“走走走,去練劍。”
趙疏桐拉過梅長君,朝前一揮手。
梅長君眸帶笑意,不疾不徐地道:“疏桐,我還有個朋友,也可以來嗎?”
“誰呀?”
梅長君朝側方指了指:“江若鸢,她那日也想着救貓來着,剛好就認識了。”
“跟江渺然不對付的那個妹妹?好!”
趙疏桐側頭想了想,對正在望着這邊躊躇的江若鸢招了招手。
“長君叫你過來!”
清脆明麗的聲音随風傳了過去。
江若鸢綻開一絲笑容,頰邊梨渦漾起,快步向梅長君走來。
衆人到齊,你一言我一語地朝試劍台走去。
趙疏桐話多,說着說着,提到小貓的事,又稱贊了梅長君幾句,連帶着誇了誇江若鸢。
其他公子小姐們俱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江若鸢笑容一直沒有褪去,靜靜地走在梅長君身側,時不時答上幾句話。
試劍台到了。
“我見長君帶着劍,我們比試比試?”
趙疏桐一躍而上。
梅長君含笑應了一聲,取下腰間佩劍。
試劍台上無風,兩人衣衫自動。
寒光輕閃,雙劍淩空。
梅長君的神色微微認真了起來。
趙疏桐學的是正統的趙家劍,雖然稚嫩,但已有劍風,一招一式都透着靈氣。
朝中人都說,趙将軍對女兒寄予厚望,悉心教授武藝,此言不虛。
梅長君辨着趙疏桐的劍招,在心中贊歎一聲,不緊不慢地擋了回去。
衣袂翻飛,劍招相接,梅長君壓着真氣,并未多加進攻。
一套劍法結束,勝負未分。
“長君竟這般厲害!”趙疏桐收劍而立,語氣透着幾分驚喜,“這才是顧珩的親妹妹嘛,看顧琦那畏畏縮縮的樣子,總是站在一旁,都不敢同我比試。”
梅長君淺笑道:“她父親管得嚴,不怎麼讓習武。”
其實何止顧绮的父親。
大乾朝中,并未阻攔女子習武,但如趙疏桐這般,真正練出功夫的,寥寥無幾。
因為幾乎沒有人像趙将軍這樣,鼎力支持,甚至親身相教。
趙疏桐也想到了這一層,輕“哼”一聲道:“等我日後也做了大将軍,定要支持有志向的女子習武。”
梅長君點了點頭,贊同地道:“古有遲昭平率民起義,梁紅玉抗擊外敵……大乾也曾出過一位巾帼英雄秦良玉,出蜀地入朝堂,官拜将軍,疏桐心懷此志,定有功成之日。”
趙疏桐用力地點點頭。
她性子如風如火,與梅長君倒是一見如故。
相熟沒幾日,趙疏桐在承天書院中瞥見了梅長君的位置,一時興起便來邀她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