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結束了。
冷寂數日的書院迎來了喧鬧的學生。
“怎麼這麼快又要上學了!我的課業還沒做完,一會兒又要被先生批了……”
拖長的聲音帶着怨念。
“就知道你完不成,喏,這是我前些日子便寫好的,拿去改改……不過,原來那位喜歡布置一堆課業的先生說不定不會回來了!我聽父親說,陛下對承天書院極為關注,新派了好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前來為我們授課呢。”
另一道清脆的話語倒顯出幾分期待。
“要換先生?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剛才抱怨課業的小公子眼睛一亮。
“别急着高興,先生多,課業又怎麼會少……”
在他身後的一位小姑娘幽幽地插了句話。
小公子雙手抱頭,嚎道:“我們才幾歲,真不知道這是為了——”
“慎言!”
“這可是陛下授意,你可别亂說!”
梅長君穿過叽叽喳喳的人群,坐到位于窗邊的書案前。
整理完書案,她向身側望了一眼。
空空如也。
梅長君有些詫異。
裴夕舟一向到得早,以往每次她到了書院後,都會見他一個人沉靜地坐在案前看書,玉簪束發,月白衣袂上染着些清晨微凜的薄霧。
有時他被先生喚去問話,人雖不在堂内,但崖柏筆擱也會端端正正地擺在書案上。
“長君!”
江若鸢瞥見梅長君靜靜坐着的身影,遠遠地揮了揮手,小步跑來。
梅長君拿出早早備好的長劍。
劍一出鞘,寒光迸射,動靜倒是不小。
江若鸢站在書案旁,抱着梅長君送給她的長劍,愛不釋手地看了好幾遍。
“這劍輕盈,長度和材質都适合你。”
梅長君望着江若鸢激動的神情,笑着補了一句。
昨日同梅長君借傘的幾個小姑娘都出自武将世家,向這邊望了一眼,便被長劍吸引過來。
因着家學淵源,她們紛紛好奇地望向長劍,興緻勃勃地圍着問話。
“這是去城中心的那家武器鋪買的?”
“你看劍柄上的刻字,這可是名家!”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江若鸢從善如流地遞給最近的一個小姑娘。
人越聚越多,衆人将劍傳來傳去,一時間熱鬧極了。
裴夕舟一進門,見的便是如此景象。
平日空蕩蕩的書案旁圍了七八個人,梅長君端坐其間,明眸粲然,眼尾肆意輕揚。
他腳步一頓,垂眸凝視了片刻,又神色淺淡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輕而平緩的腳步聲在喧鬧的學堂中響起。
站在裴夕舟那側書案旁的小姑娘歪了歪頭,恰好看見他的身影,眉頭緊皺。
她悄悄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子。
其他幾人轉身望去,臉色同樣不怎麼好看。
裴夕舟漆黑眼眸注視着衆人的反應,薄唇微抿,一言不發地走到書案旁。
一個小公子沒拿穩手上的劍,“铛”的一聲掉在了裴夕舟的書案上。
談話聲戛然而止。
梅長君擡眸望去。
裴夕舟一身淡色素衣,臉色有些蒼白,淡雅的眉目比往日多了幾分清寒。他垂着眸,将手伸向書案上的劍,想要遞還給那位小公子。
長劍入手。
一股寒意從筋脈中升起。
裴夕舟動作微頓,視線落在身前站着的小公子上。
對方本就緊張,驟然被望,吓了一跳,擡手往後退去,恰好踩到身旁人的腳。
“啊——”
痛呼聲響起。
裴夕舟默了默,橫劍在身,開口問道:“這是誰的——”
他還未說完,便被驚惶的小公子用書将劍打落。
“别,别讓他碰劍!”
“快走快走。”
幾位膽小的小姑娘一下竄出好遠,害怕地望着沉默不語的裴夕舟。
學堂裡擠擠攘攘,遠處的學生們也過來湊熱鬧了,卻偏偏又隔着一段距離。
……避如蛇蠍。
裴夕舟拂衣蹲下,将被打落的長劍撿起。
衆人退開,沉默。
無數道畏懼、厭惡的目光落在裴夕舟的身上。
裴夕舟垂下眼睫,手指捏緊了劍柄。
他什麼都沒做,隻是想把劍還過去。
他可以碰劍的……
“給我吧。”
小姑娘清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裴夕舟側身,瞥見一抹鮮明柔軟的紅色。
是她。
眉眼微彎,笑意明亮清淺,仿佛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多謝夕舟。”
梅長君從他手中接過長劍,輕聲道謝。
她再轉過身去,将劍遞給江若鸢,對着周身衆人笑道:“先生快來了,大家先回座位上吧。”
人影漸漸退去,壓抑的低語聲傳入裴夕舟的耳畔。
“怎麼還跟他坐一塊?”
“你之後勸勸……”
裴夕舟将視線從梅長君的笑顔上收回,默然坐下。
她并未見到他那日失控時狼狽的樣子,并未如衆人一般畏懼、遠離他。
裴夕舟心中生出幾分慶幸,片刻後又被沉悶的心緒壓抑。
窗外日光照在他渾無矯飾的素衣上。
他向來着一襲月白衣衫,不沾俗塵,總透着難掩的清貴。
隻是今日這清貴中不免生出幾分孤冷。
梅長君明亮的眸光投了過來,裴夕舟察覺到了,卻執筆蘸墨,強迫自己不再向她望去。
他身帶煞氣,之後修習功法便更難壓制,若有朝一日略微失控,都免不了再吓到别人。
即便梅長君不怕,但衆口铄金,她若繼續待在他身邊……
冷白修長的手指一顫。
幾滴墨汁落在了衣袖上。
裴夕舟抿唇,指尖輕輕按着墨迹,看着這抹深黑點點化開,染污了原本的月白顔色。
他不該再招惹她。
……
一日倏忽而過。
顧府的馬車已經等在了書院門口。
梅長君将書箱遞給女使,便要上車。
合簾前,她偶然一擡眼,恰好撞見了一雙沉默清冷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