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内院。
低垂的暮色籠罩着昏暗的寝屋。
裴夕舟眸清清冷冷地站在裴王爺的病榻前,低聲将今日所見盡數道了出來。
屋中燭火在風中搖曳,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裴夕舟的如畫的容顔上,顯出幾分冷沉。
“恰恰就在我昏迷的這些時日……她怎能這般口無遮攔!”
裴王爺從榻上起身,眸中驚怒乍起,又逐漸化成淡淡的悲怅。
“罷了……夕舟,當年之事枝枝蔓蔓,但無論怪誰,都怪不到你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姨母她悲憤多年,有些口不擇言了,你莫要因此亂了心神。”
裴王爺嘴角掠過一絲極淺的笑,心中卻湧上來一種止不住的酸楚。
“此次舊傷來得兇險,我昏昏沉沉這些天,半夢半醒之間,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這些年,我怨過,痛過,遷怒過,待你極為嚴苛,你可怨我?”
裴夕舟雙膝落地,面向裴王爺直直跪下,垂眸道:“夕舟未曾怨過父親。”
裴王爺眸中笑意深了些,帶上了幾分平日裡極難見到的慈和。
“将玉佩給我。”
他接過裴夕舟遞來的玉佩,輕輕撫過缺損處,歎道:“總該償還的。”
“父親,需要我做什麼嗎?”
暮風拂過,裴夕舟自這風中擡眸,輕聲問道。
“你……”裴王爺默然半晌,想了想,笑着搖搖頭,“守了我這麼些天,你也累了,如今天色已晚,快回去歇着吧。”
他便不再言語。
裴夕舟隻得默然行禮,走出寝屋,看了眼等在外頭的雲亭。
“世子是要回院嗎?”
裴夕舟沒有動。
日暮黃昏的天,裴府寂靜極了,隻有風聲呼嘯而過。
裴夕舟站在屋外,靜靜地望着天際的層雲,眸中神色漸漸明晰。
他猜到了姨母送的這枚玉佩意味着什麼。
這些年來父親對朝堂的态度,無意間說漏的話語,王府在京中布置的暗網,他早有所覺,查出大半,卻一直不知如何才能将這些零碎的線索串連起來。
而姨母今日的話語,便是衆多珠串所需的那根絲線。
父親确實是需要他去做一件事的,卻一直拿不定主意,既想他繼承先人遺志,又不想将前塵加在他的身上,更怕他承受不住責任,反被他人操控。
所以一直想他接手家族,改修那門可以稱得上邪異的功法,卻不說緣由,從未逼迫。
可是如今他願意了,大病初愈漸轉慈和的父親卻改了想法。
往事或許怪不到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但他卻無法心安理得地放下這個身份應當承擔的責任。
裴夕舟折身回去。
碎散的餘晖灑落下來,将他清逸的白袍映成一片淺淺的金色。
裴王爺聽見動靜,擡眸看向去而複返的裴夕舟。
他眸中神色極為複雜,慨歎,驕傲,還有身為父親的慈愛與擔憂。
“果真是猜到了。”
“父親應當明白,我是最好的人選。”
裴王爺沉默良久。
裴夕舟确實是最好的人選,不僅僅是因為他裴家嫡系的身份,更因他端方克己的心性。
“因着我的緣故,你生來便帶煞氣,年前發作過一次,承天書院中被藥又激起一次……再改修此同根同源的功法,會愈發損身損心,全靠自身壓制,若一念走錯,便是萬丈深淵。”
裴夕舟眸光未動。
“它與你奉行的君子之道相悖,你不是最厭暴戾血腥之事嗎?
“與此等真氣相存,每一日都将宛若在風雪茫茫的曠野中前行,凄寒刺骨,無遮無擋,不能停留,更不能退卻。
“若有一絲退意,便會積重難返,為父這滿身舊傷便是例子,因此從未真正下決心要逼你學它,你又先天體弱,我——”
裴王爺話音一頓。
我這身體已如風前燭、雨裡燈,細數平生所願,如今隻希望你平安。
他深知裴夕舟的性子,暗自搖了搖頭,将最後一句在心中默默念着。
裴夕舟垂眸靜立半刻,清冽的眼尾漸漸揚起。
“先前是不知道緣由,但如今前因後果俱現,若必須有人要走到這茫茫曠野中去……”
他望着戎馬半生曆經滄桑的父親,雙眸如星似月,唇畔笑容仿若帶着清霜的月華。
“我願隻身渡風雪。”
清清淺淺的一個“渡”字。
裴王爺神色微動。
他站起身,踱了半晌,最後走回裴夕舟身前,将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先試着修煉,若半年内沒有反噬,再回族地,開始接手……因功法所攝,他們皆效死命,你日後的每一步動作,都需細細思量。”
“此事不必瞞着你的師父。”
……
晚間風大,梅長君同顧珩乘馬車歸來,用完晚膳後,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房中等待的桑泠望見她的身影,激動地沖了出來,衣裙被風吹得往後翻飛。
“你兄長回信說要相見了?”
梅長君笑着問道。
桑泠拉起她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那日随梅長君一起來到顧府後,桑泠因腿傷較重,一直在客院休養。
梅長君向她細細詢問了信箋和信物埋藏的地方,自己抽空去了趟京郊梅林,将它們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
在顧府的幫助下,她迅速找到了信箋中提到的住處,卻發現那裡早就空無一人。
梅長君一邊安撫桑泠,勸她好好養傷,一邊派人繼續打探相關的消息。
一月過後,桑泠的腿傷已無大礙,梅長君便派了部分人手供她差遣,繼續根據街坊處零星的線索尋找。
兩人不放過一絲可能,一寸一寸尋去,終于在前幾日輾轉得到了桑泠兄長的蹤迹,派人相邀。
今日終于得到了回信。
“兄長約我明日去煙雨樓一見。”
“煙雨樓?”
梅長君眉心微蹙。
她對煙雨樓可有着不淺的印象。
這個聽起來頗有些詩情畫意的酒樓專售江南菜,且極為正宗,論品類與風味,京都沒有其他酒樓能出其右,但它一向不溫不火。
因為它的位置,恰恰就在北鎮撫司的正對面。
梅長君做回長公主後,與朝局牽涉漸深,麾下臣屬中,有一位最喜在煙雨樓會面。
便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絮。
梅長君記得自己與陸絮閑談時曾笑問,若是煙雨樓為了招攬客人而搬離此處,他會不會動用錦衣衛采取一些措施?
一向冷漠寡言的陸絮反倒微微笑了。
他搖搖頭,說煙雨樓本來就在錦衣衛的掌控之中,自然不會搬離。
後來梅長君才發現,除了陸絮,許多錦衣衛也喜歡在煙雨樓用膳、談話,畢竟是自家的地方,既方便又安全。
不知桑泠的兄長,為何将見面之處選在了這個地方?
“桑泠,”梅長君放不下心來,緩緩問道,“明日我可以與你同去嗎?”
“當然得與我一同去啦,你将我從墨苑中帶出,又幫我找到了兄長,我将這些事情都寫在信中了,兄長在回信裡特意強調要帶你過去當面緻謝呢!”
桑泠揚了揚手中的信,笑道:“明日清晨,我來找你!”
一夜倏忽而過。
天未明,梅長君剛剛梳洗完畢,便看見桑泠急急地走到了自己院中,不由失笑道:“時辰尚早,先用些早膳。”
女使将小廚房剛剛做好的玫瑰蒸糕、茶蘼粥和茯苓餅一一端了上來。
“這是近日廚房師傅新做的花樣,我吃了幾次,覺得還不錯,你嘗嘗?”
梅長君夾了一塊玫瑰蒸糕放在桑泠的碟中。
桑泠這才安定下來,小口吃着,但用膳時明顯心不在焉,仿佛對接下來的見面有些忐忑。
梅長君用完一小塊玫瑰蒸糕,才慢慢将茶蘼粥上覆着的荷葉揭下。
清香與碧色已融入粥中,梅長君用銀勺舀着淺嘗了一口,擡眸望向桑泠。
“桑泠,你兄長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