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旭。”
名絮?梅長君放下手中的銀勺。
“哪個絮?”
“……旭日東升的旭。”
桑泠回話時,神色依然有些緊張。
梅長君并未注意,隻當她是乍見親人近鄉情怯。
她想起前世突然被告知自己是長公主,被接回皇宮,準備拜見太後時,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于是笑着安慰桑泠道:“你與你兄長雖然多年未見,但骨肉至親血濃于水,不用太緊張啦。”
桑泠低低地點了點頭。
兩人簡單用完早膳。
桑泠心急,梅長君也對她的兄長有些好奇,兩人早早到了煙雨樓的雅間中,一邊閑談一邊等待。
卯時一刻。
有低沉的腳步聲在外間走廊上響起。
雅間的門被緩緩推開。
桑旭着一襲深黑的飛魚服,走入雅間中。
他的肌膚有點蒼白,乍一看似乎帶着些許柔弱病氣,但俊逸面容上那寡淡的神情和腰間别着的繡春刀就立刻将那絲柔弱感沖淡。
桑旭推門之時,桑泠便起身沖了過去,留在梅長君在桌前靜靜坐着。
“兄長——”
多年未見,桑泠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少時的眉眼與當下漸漸重合,她激動地喚了一聲,又突然注意到了桑旭的衣衫。
“原來兄長入了錦衣衛……怪不得……”
桑泠愣了愣,喃喃自語。
桑旭靜默地垂下了眼簾,道:“窮途末路,被錦衣衛中一位大人救了,之後便一直跟在他身邊。”
桑泠笑着點點頭,手指攥着他袖上深色的繡紋。
“兄長安好便是萬幸了。”
“是啊,此身仍在,方能……”桑旭望着身量嬌小的妹妹,垂在身側的手掌緩緩握緊,道,“我曾去過家鄉尋你,但一人之力太薄,尋不到你們的方位。錦衣衛又不能擅離,我想着他們收了銀錢作了許諾,應當會去一個僻靜之地好好将你養着,等我日後——”
他眸中已有痛色。
“我不曾想到他們竟将你賣給了墨苑,若不是有人相救,隻怕……”
桑泠察覺到兄長深深的自責,故作輕松地道:“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啦,我入了墨苑不久便上了京,長君帶我逃了出來,後來去了顧府養着,還将兄長的下落找了回來,這不是很好嘛。”
桑旭輕輕摸了摸桑泠的頭。
他知道妹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兩個小姑娘能被墨苑選送京城已是極難,從車隊中逃出想必更是驚險萬分。
“呀,兄長來見見我的救命恩人!”
桑泠笑着将桑旭拉到梅長君的面前。
“多謝姑娘救了小妹,”桑旭撩起飛魚服,直直拱手下拜,“小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姑娘相救之恩旭無以為報,日後若有任何吩咐,但憑差遣。”
梅長君笑着将他扶起。
桑旭又問道:“小妹在信中說道,姑娘如今是顧府的大小姐,不知我可否将桑泠從顧府帶出?”
梅長君點了點頭。
“桑泠是我的好友,先前也隻是一直在客院中養傷,并無其他,若是——”
她還未說完,便聽桑泠急急地道:“兄長,我,我想先陪在長君身邊。”
桑泠望見兄長不解的目光,輕聲道:“我們家……不急在一時,但長君在顧府沒有什麼幫手,正是需要我的時候。”
桑泠雖然并不清楚梅長君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顧家的大小姐,但是向來聰穎的她隐隐感覺到此事并不簡單,也知道梅長君出府做過一些事情。
兩人在墨苑相識,桑泠蒙梅長君相救,雖然不過寥寥數月,但她心中早已将梅長君視為自己的親人,自然不願将她一人留在顧府。
桑旭看着眸光堅定的妹妹,想了想,颔首道:“好。”
他又轉向梅長君,問道:“我可否與姑娘單獨談談?”
梅長君有些詫異,仍是點了點頭。
桑旭向桑泠望了一眼,示意她離開。
“兄長?”
桑泠頓了頓,明白過來,轉身走出雅間,将木門輕輕帶上。
桑旭這才走到梅長君對面坐下,斟了盞茶遞給她,薄唇微抿,似是在想從何講起。
梅長君淡淡接過茶杯抿了一口。
她已從剛才兄妹兩人的談話中覺出他們的來曆似有特殊,于是靜靜等待桑旭的解釋。
桑旭整理好思緒,開門見山道:“我與小妹是江南人士,父親原是錦衣衛,早年卷入了科舉案中……”
梅長君眸光一頓。
她知道這樁轟動天下的大案。
六年前的春闱,各省舉人紛紛奔赴京城應考,其中有一人名為陸經。
他在江南鄉試中獲第十五名,備受當地考官的贊賞,文章被呈給了禮部侍郎。
但陸經此人,雖然身負才學,但言談無忌,在拜谒京城名家之時,常常語出驚人,曾就滄浪之水的清濁與人辯論,最後被有心人記了下來。
那次會試的主考官恰好是禮部侍郎,會試結束後,陸經名列前茅,同鄉認為他的成績有假,又大肆宣揚陸經在京城數日的言談。
風波一起,便有言官彈劾主考官,順帶給陸經定了個“預作之文、潤屋之資”的罪名。
寒窗十年,滿腹經綸,陸經不願蒙受不白之冤,幾經拷打也不認罪。
案子沒有實據,本無法迅速定案,但陸經之前議論朝局的詩句不知怎麼傳到了皇帝的耳中,于是觸怒龍顔,被直接取消了舉人資格。
文字獄,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從陸經開始,大批負責科舉的官員受到牽連,之前查案的錦衣衛也被卷了進去。
其中一人便是桑旭的父親。
親人皆隕,年幼的桑旭和桑泠幾經周折,死裡逃生。
“我這些年也漸漸搜集到一些科舉案的證據。”
桑旭快速講完了過往,雙眸低垂。
“但……此案牽扯太深,若想翻案,便會不可避免地觸及當朝要員的利益。隻有在錦衣衛中一步步升上去,才有報仇之機。”
桑旭神色淡淡,仿佛所說隻是平常之事。
“如今小妹安好,她在信中提到,希望有朝一日能為父親翻案。翻案,比報仇更難……我會慢慢去做的,小妹願意跟着姑娘也好,如果日後我出了什麼事,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梅長君立刻明白了桑旭的意思。
“我們是第一次見。”
她蹙眉道。
“這般隐秘,盡數告知,我看起來這般值得信任麼?”
梅長君想到前世身為殺手的自己,眸中神色有些複雜。
桑旭徑自跪下便道:“小妹視姑娘為親人,我相信她的判斷。”
他擡眸望向梅長君,雙眸如有烈火。
“我本在刀口上求存,行事對心便可一搏,姑娘與此案無關,救過小妹,護她至今,”桑旭神情冷峻,換了稱呼道,“顧大小姐初到京中,應當也需要幫手吧?”
錦衣衛做幫手?
梅長君想起前世的陸絮。
……确實好用。
她點點頭,緩緩道。
“我目前能夠提供的助力較少,暫且隻能保桑泠無憂,日後……”
“護住小妹,便是我唯一的要求。”
梅長君看着神色鄭重的桑旭,笑道:“用此換忠心?”
桑旭沉聲道:“一諾既許,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曾經有人着一襲大紅織金飛魚補羅,對她大拜,口中所說也是這四個字。
梅長君沉默着看了桑旭一陣,将他扶起。
她坐回桌旁,一邊斟茶,一邊定下了日後聯絡的時間與方式。
兩人未談太久,便将桑泠喚了回來。
在桑泠依依不舍的目光下,桑旭送她二人離開了煙雨樓。
外間天光昏沉,破軍星挂在如洗的天幕上,一星光點照徹長空。
梅長君卻并未回府。
馬車路過顧府門口,将桑泠放下來後,緩緩折去了承天書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