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籍冷笑一聲。
梅長君也在心中暗歎。
若是真有十幾萬大軍便好了。
顧珩與她提過,顧尚書奉旨清點人數時,才驚怒地發現,十二團營的真實人數隻有五萬!
“不是十幾萬,隻有五萬!”鄭籍冰冷的話語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憤懑,“這裡面還有衆多年老到無法進攻的充數殘兵。”
上次江浙一戰,已是消耗了許多,如今軍隊缺将缺兵還缺糧,朝臣卻極力粉飾太平。
“大将軍班師回朝,蠻夷卻再次遞上了入貢文書,其上字字所言,将大乾顔面統統掃于地上。”
鄭籍回憶起閣中商議此事的場景,隻覺滿眼荒唐。
大戰一觸即發,江浙再現危局,平日言若懸河的沈首輔卻不發一語,直到皇帝沉聲發問時,才和稀泥般地笑着勸陛下不要憂心,說蠻夷隻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就會離開。
“何其無恥!”
鄭籍才不管沈首輔的顔面,直接當着衆學生的面将此事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末了還極其憤怒地評價了四個字。
學生們同時縮了縮腦袋,噤若寒蟬。
沈首輔比顧尚書等人年長些,其子早已過了入承天書院的年紀,因此學堂内并無沈家人聽到了鄭籍的罵聲。
但總有人會說出去的。
鄭籍自然也是知曉這一點,他走入堂下,看着衆人變幻的神色。
“我今日所言,你們想傳便傳,”他渾不在意地補了一句,然後平複了激動的心緒,饒有興緻地問道,“依你們看,該怎麼辦?”
“降是不可能,打又來不及……”
趙疏桐撐着頭,眉頭皺得極緊。
戰也難,守也難。
學生們紛紛陷入沉思。
鄭籍本是奔着趙疏桐來的,想看看趙将軍之女對此有何見解。
他踱步到了附近,卻無意間看見後一排的裴夕舟。
少年神色清淡,并不像大多數學生那樣眉頭緊鎖,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說說?”
鄭籍心頭一動,拍了拍裴夕舟的肩。
“依學生所見,目前最需要的,便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
鄭籍點頭道:“可該如何拖延呢?”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桌上硯台中的墨,方下定決心般,緩緩擡頭道。
“辦法就在那份入貢文書上。依大乾例,外邦文書需要兩種文字,除漢文外,還要有蠻夷的族文。”
“但自成祖以後,此例流于形式,基本沒有外族遵守,蠻夷年初時送來的入貢書便隻有漢文,想必此次也不例外。”
“隻要大乾告知蠻夷使者,需遵守此例,讓他把入貢書帶回重制,便有拖延之機。”
鄭籍愣住了。
他本來隻是被少年淡然的神色觸動了,但幾番話語聽下來,雖覺得有些奇巧,細想卻似乎有可為之處。
“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裴夕舟。”
“你說得有幾分道理,裴夕舟……裴——”
鄭籍眸中滿是贊賞,可念到裴夕舟名字時,突然反應了過來。
他收住了滿腔的誇贊之語,嘴角微動,半晌,輕輕歎了一句。
“王府有個好世子。”
裴夕舟并未被鄭籍的話語影響,對他揖了一禮,靜靜坐下。
梅長君也默然地望着自己的書案。
原來這個方法,是裴夕舟提的,可前世卻不為世人所知。
其中緣由,無非是王府世子的身份。
梅長君立刻明白了方才裴夕舟回答前的沉默——他本不該出頭。
裴王爺已經退居王府許久了,不願涉朝政,更不能涉朝政。
饒是如此,也時常有人對裴王府虎視眈眈。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裴夕舟被裴王爺嚴苛以待,所言所行皆無差錯,并未真正落入朝臣眼中。
這不失為一種保護。
今日之言若是上達天聽,便是在皇帝的名冊中醒目地勾上了一筆。
裴夕舟心思通透,自出生起便在旋渦的中心,應該知道要遠避争鬥的。
但他還是說了。
梅長君對此并不意外。
她沉默着,在前世與他紛雜如夜下深湖般的回憶中,想起了自初見那年便有的印象。
無論是暮色茫茫還是風雪連天,他都是暗夜中一抹清正的亮色。
為民之“正”,從來都在旋渦之内。
此刻學堂寂靜萬分。
衆人神色不一。
恢複平靜的鄭籍走回堂前,輕巧地揭過了對此事的談論,開始講授書中内容。
下課時辰一到,他連課業都未布置,便匆匆離開,面上是隐隐的激動之色。
顯然是要進宮。
梅長君望着鄭籍快步離去的背影,心中卻無由地升起一絲憂慮,收拾書箱的動作也慢了幾分。
衆人漸漸離去。
空寂的學堂響起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打破了梅長君的沉思。
裴夕舟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側,低聲喚道。
“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