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漸起,窗外松枝微拂。
淺淡的天光從窗紙中透過,投下的松枝暗影在素箋上輕輕搖動。
裴夕舟執筆寫下一行行墨字,突然覺得平日裡習以為常的光影格外晃眼。
紙面上的字有些失了工整。
他定了定神,将動作慢下來,眉眼間籠上一片山高霧濃的凝思。
梅長君坐在裴夕舟身側的梨木清漆椅上,撐着頭看他運筆。
“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殘霞照似融……”
是前朝赫赫有名的《詩帖》。其以畫法作書,脫離了筆墨畦徑,走筆如幽蘭叢竹。此帖傳世甚久,原帖結字至瘦,飄忽快捷,似行如草。
前世裴夕舟便有《詩帖》的真迹,據他所言,是少時師父所贈的及冠禮。
他對其視若珍寶,時常觀摩,筆下所書便帶古人筆意,卻更為端方勁逸,蘭竹之韻遊于筆畫之間,泠泠作風雪聲。
墨色深烙,可堪驚豔。
梅長君靜靜看着,将裴夕舟如今的字迹同記憶中首輔的手書作了對比,深覺字如其人,即便尚是年幼之時,他揮筆所寫的古帖,字裡行間也俱是竹姿霜意。
一帖書畢。
裴夕舟将筆管搭在汝窯青瓷的筆山上,墨迹在細軟的狼毫上漸漸凝結。
短短一篇《詩帖》,自行筆至落筆,裴夕舟面上是一派清冷平靜,筆下卻風塵漸起,仿若行過了萬水千山。
“寫完了?給我看看。”
梅長君起身走近。
裴夕舟搭在書案的手指一顫。
靠窗的案角上,香篆靜靜燃着,淡香在房中缭繞。
裴夕舟卻覺周身俱是另一種淺淡的梅香,仿若一張綿密的織網,朝着他步步收緊,讓他難以掙紮。
恍惚之際,适才玄覺的畫面如工筆醒染。
女子略促的呼吸,微動的神情,乃至那烙于神魂中的細膩觸感,都在裴夕舟的腦海中再次清晰。
“寫字的時候走神了?”
梅長君站在書案旁,伸手将素箋拿起,目光随意一瞥,便看見有幾處末端行筆的滞澀。
是他凝神思索時慣常的停頓處。
流逝的過往如黏軟的藕絲,縱使太細太透明,牽在手中時仍會有所察覺。
因此隻一眼,梅長君都能分辨出裴夕舟落筆時的狀态。
“抱歉,我……”裴夕舟望着梅長君的側顔,輕聲道歉。
語聲如玉,洗練,清冷,沉凝,一如往昔。
可向來不染塵霜的眸中卻摻雜着幾分深暗。
梅長君的注意力仍在字上,恰恰錯過了這般細微的神情。她将整帖細細看過一遍,想了想,故意輕歎一聲:“夕舟就想讓我臨這個嗎……”
她捧着素箋垂眸望向他,微微拉長的尾音落在裴夕舟耳中,似有幾分缱绻。
不能讓她失望……
裴夕舟腦中蓦然升起一道想法,來不及細究原因,話語便脫口而出。
“我去借《書帖》。”
他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一角月白的衣袂從梅長君身邊劃過,她微微詫異地問了一聲。
“現在?”
梅長君知道,《書帖》在被贈與裴夕舟之前,應當一直在老國師的手中。
而根據前世對裴夕舟的了解,他練字時,或早或晚,定會寫到此帖,于是梅長君以此為機,兜兜轉轉,想借練字之由将話題漸漸引到真迹上,再套出老國師的蹤迹。
可未曾想,竟這般迅速。
“嗯,我去兩刻便回。”
梅長君立刻反應過來。
所以,裴夕舟先前說過的長輩,就是老國師。
怪不得沈首輔遍尋不得。
蒼山封禁,不讓人行,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國師持皇家密令,安隐山中,不是相關之人,自是得不到一點消息。
“好……”
梅長君望着少年遠去的背影,唇邊掠過一個極淡的笑意。
窗外風止。
四方皆靜,屋内篆香漸漸燃至盡處。
梅長君凝眸望着浮在篆盤四周的煙塵,良久,将視線落在置于書案上的素箋。
她素愛瘦金體,前世除《書帖》外,還臨過《牡丹帖》《風霜二詩帖》等真迹。
可她的字卻一點也不像原帖,而是像極了裴夕舟。
燕爾新婚之時,她曾纏着裴夕舟教她練字,卻總是寫至一半,便被……
後來,她望着國師遞呈皇弟的折子,兀自神傷,不經意間已練得九分相似。
可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令得她的字迹與之最終相去甚遠。
梅長君拿過玉鎮尺下壓着一張空箋,執起毛筆寫了幾字,眉眼低垂。
“承天書院的先生隻說我們落筆神似,而非前世初時那般如出一轍……”望着紙上翩翩飒然的墨迹,梅長君神色淺淡地點點頭,“如他所願。”
……
前世。
風雪欲來,國師府上空層雲密布,透着壓抑的沉悶。
梅長君走到書房門前站定,停了許久,方緩緩推門。
“前日之事——”她悶悶地開口,擡眸卻尋不見裴夕舟的身影。
這個時辰,不在書房,會去哪裡?
她心中生出些許疑問,漫無目的地打量着書房的布置。
自年前吵過一架後,梅長君已許久不曾踏入裴夕舟的書房了。
前日之事涉及朝政,她擔憂遲則生變,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前來尋人。
屋内陳設未變。
一張堆着素箋的檀木書案,一把梨木清漆椅,牆邊一排古樸的木箱。
獨獨少了專屬于她的軟塌。
書房窗子是掩着的,火盆未熄,熱意灼人。
梅長君踱了片刻,覺得有些悶,蹙着眉走到窗前。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梅長君停下還未碰到窗沿的手,轉身回望。
一張清冷無情的面孔倒映進她眸底。
“殿下怎麼有空過來?”裴夕舟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長君,徐徐道,“是前日之事……要尋臣問罪?”
他似是匆匆趕來,未着披風,墨發少見地散落幾縷,垂在月白的衣襟前。
梅長君抿唇望着他,沒有否認。
裴夕舟看着梅長君冷靜的神情,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殿下心中早有思量,又何必多此一舉。”
他的聲音竟是清淡而柔和的,可梅長君分明聽出了幾分譏诮。
“私結外邦本是重罪,皇弟搶在消息傳開前将所有相關之人壓下,你一不上疏辯解,二不配合籌謀……”晦暗的風雲沉于梅長君的眸中,“為了朝局安穩,如今留在刑部的已是改過内容的‘密信’。”
她越說越氣,來之前被壓在胸臆中的不解和沉怒逐漸浮起。
“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卻不知何處惱了國師大人?”
裴夕舟向前一步。
他輕輕挑起梅長君的臉,想要透過這如玉的容顔看出其内深藏的心思。
微涼的指尖稍稍用力。
“殿下果真不知道臣在惱什麼?”
梅長君感覺到了隐隐的痛楚,視線從他凝滞不動的喉結向上移去。
一雙沉凝的眼。
“臣謝殿下好意,隻是有一惑不解……”裴夕舟另一手将梅長君圈在懷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殿下是何時學了臣的字迹?”
這是什麼問題?
梅長君眸光一愣。
裴夕舟卻立時松開了她。
他冷沉的眸色黯了下去。“殿下想要什麼,直接告訴臣便是,何必……”
“你以為我學你字迹是為了——”
梅長君反應過來,正欲辯解,便見他立在身前,一身月白錦袍冷刻清淡,斂目平靜地道。
“景元四年冬,護國寺收到密信一封,其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