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君環視一周,視線收回,在最靠近行刑台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素白身影。
是裴夕舟。
她已數月沒有見過他了。
江家出事,沈黨清流相争,雖然激烈,卻在表層。
裴王府所涉更深,其下暗潮不為人知。
因此前世幾乎無人知道,裴王爺是如何在一夕之間被廢。
沒有緣由,沒有具體日期,沒有絲毫記載。
但随着裴夕舟的缺課,梅長君已心有所覺。
應當是快了……
“肅靜——”
官吏的喝聲從不遠處傳來。
梅長君蓦地轉身,往喧鬧的方向望去。
雖是白日,太陽卻隐沒了蹤迹,隻餘天際一道紅光染透雪雲,照不亮這晦暗人間。
在一片沉暗中,江繼盛拖着鍊子一步步行來。
衆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動,刑場四周,鴉雀無聲。
官員逐漸落座。
在核對之後,江繼盛被兩名小吏壓着登上刑台。
與七日前相比,他面色又白了幾分,看上去已了無生氣。
梅長君擔憂地望向身旁的江若鸢,才發覺她已死死地捂住嘴,大顆大顆的淚珠在頰上無聲滑落。
江繼盛跪定後,向人群中望來。
“江兄……”
裴夕舟立在台下,低低喚了一聲。
“夕舟來了。”
江繼盛彎唇一笑,仿若平日所見一般打了聲招呼。
他看着有些暗的天色,歎道:“可惜今日無雪。”
刑場本不許交談,但此刻監刑的官員卻仿佛聽不見也看不見一般,沒有動作。
梅長君拉着江若鸢便往裡走。
“若鸢别哭。”江繼盛目光輕輕地落在江若鸢身上,柔聲道,“為兄所願皆償,沒有什麼遺憾了。”
江若鸢搖搖頭,又點點頭,淚水仍是難止。
梅長君咂摸着“所願皆償”這四個字,心頭微澀。
沈黨将受重擊,清流派逐漸立于朝堂……
她望着晦暗的天際,想起他那日在牢中同自己所說的話。
他想再見見雪色天光。
大雪一連下了數日,今日為何不落雪?
梅長君擡眸望着微亮的雲層,眼眶竟有些酸了。
有了開端,其他相熟之人也一一前來送行。
江繼盛靜靜聽着,神色安然。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官吏們開始趕退衆人。
在被強制拉離後,江若鸢終是忍不住,抱着梅長君哭出聲來。
風漸漸起了。
江繼盛垂眸理了理衣冠,再次看了台下親友一眼,朗聲道:
“我泱泱大乾,有廣漠長川、瀚海巍瀾,有春風萬裡、雪滿群山。”
“如此錦繡山河,卻觸目皆是生民疾苦。沈钰一手遮天,江浙、青、洛及東南諸郡,已是天災人禍惶惶,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
語聲清正,台下聽者無不肅然。
“繼盛今日死谏,願陛下垂聽……”
江繼盛跪在空寂的行刑台上,再陳其所疏。
一字一句,在冷風中逐漸激越。
江繼盛說至末尾,擡眸望了望天。
細碎的飄雪随風落在他的肩上。
濃雲已被風吹開,微明的天光映着雪色,将行刑台四周照得一片亮堂堂。
“午時已到——”
一道金令被監刑官扔至台上。
江繼盛神色平靜,捆着鎖鍊的手相合,對着皇宮方向深深一揖,說出了他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我求霜華催晴色,殘臘隔年盡為春。”
刀起,刀落。
“兄長——”
江若鸢渾身一顫,用哭啞的嗓子喊道。
這一聲打破了刑場的寂靜。
沉歎痛惜之聲漸起。
烏壓壓的百姓中,有幾名壯漢開始激憤地聲讨起沈首輔之流,立即迎來了許多附和。
行刑台近處,人潮漸漸退開。
“長君,我想過去。”
梅長君看了看越來越喧鬧的四周,閉了閉目,護着江若鸢往行刑台下走。
微冷的日光并不絢燦,寂寥廖從天際灑下。
裴夕舟也緩緩走了過去。
他定定地立在台下,直到有官吏上前收斂好友的屍身。
“我醒得晚了……”
蒼茫的目光仿若穿透了時光。
“我本可以救你的……”
他身形微晃,跪跌在地,積在肩頭與發間的雪簌簌而落。
“世子——”守在不遠處的雲亭焦急地奔來,“您久病方醒,頭疾未愈,醫師叮囑您莫要多思多慮啊。”
走至近旁的梅長君察覺到動靜,疑惑地望了裴夕舟一眼。
“你家世子病了?”
聽到她的聲音,裴夕舟壓下紛亂的記憶,強撐着擡眸。
眼前人紅裙烈烈,帶着幾分關切地看着自己,眸色在茫茫落雪中燦若春陽。
他跪着望她,眼尾微紅,以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喚道: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