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江繼盛時,已是數九寒冬。
梅長君在上學之餘,時刻關注着朝中的動态,看着前世寥寥史冊上的寥寥數語,在自己眼前步步成真。
卻更緩慢,更翔實,更慘烈。
沈黨與清流派掩埋于深處的矛盾終是被激化了。
江繼盛作為一個引子,在獄中出色地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任務。
寫證詞,述奏疏……在清流派的操作下,六年前的科舉案,六年來沈首輔所作所為,被有條有理地逐漸掀于台上。
前些日子,江繼盛已遞上那封可青史留名的上疏,曆數沈首輔八大罪狀:“今大學士沈,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于鐵石。當主憂臣辱之時,不聞延訪賢豪,咨詢方略,惟圖自便。忠謀則多方沮之,谀谄則曲意引之。要賄鬻官,沽恩結客……”
可事實證明沈首輔對陛下仍有着巨大的影響力,文書初遞,便被攔回。
江繼盛被罰杖刑,生死不知。
江若鸢得聞此事,哭着求到梅長君身前,想請她再見一見江繼盛,送些藥去。
這些時日以來,在顧珩和顧尚書的透露下,梅長君已漸漸明白江家此局的用意。
清流派已将過往掀開,陛下不可能不心有所動,但沈首輔盤踞數年,深受信賴,因此陛下仍未下定決心。
江繼盛就是清流派送上門的決心。
古往今來,皇權至上,不乏偏聽偏信,隻為自身利益籌謀的帝王。
如今坐在大乾龍椅上的那位更是如此,他将衆朝臣看得極透,也對沈首輔所作所為了然于胸,但在權衡之下,選擇按兵不動。
皇權不動,查案陷入僵局,清流派便将寶壓在了民心民意之上。
前期鋪墊已夠,江繼盛身為清流之首江家的嫡長子,在此刻上疏陳情,以身死谏。
足以動民心。
“你們每一步都計劃好了。”
梅長君望着端坐在獄中那單薄卻堅毅的身影,發出了一聲輕歎。
“在你們的宣揚下,如今天下百姓皆知沈首輔犯下大罪,陛下卻不聞不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群情激奮之下,民心如水,浩浩湯湯,已不是陛下能夠搪塞的了。”
江繼盛笑了笑,擡眸望向來人。
梅長君這才看清江繼盛此刻的模樣。
數月不見,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囚衣亂發皆染着血色。
“若鸢托我給你送藥,她得知你受了重傷,眼睛都哭腫了。”
江繼盛緩緩走到牢門旁。
梅長君看向行動不穩的江繼盛,又想起江若鸢頹唐的模樣,不由得眼眶微紅。
“家妹在江家一向過得艱難,也難有幾個交心的朋友。我時日無多,日後還望長君照拂一二。”
他将梅長君遞來的藥拿在手上,退後一步,對她鄭重一揖。
松垮的囚衣從腕間滑落,露出其下遍布的傷痕。
梅長君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答道:“江兄放心。”
“長君這藥送得及時,如此,我或能撐着走上刑場。”
江繼盛看着手中瓷瓶,情真意切地笑起來。
他慢慢退回牆邊,低着頭,将盛着飯食的瓷碗砸碎了一個。
“你——”
梅長君抿緊雙唇,已料到江繼盛要做些什麼。
日日受刑,江繼盛左臂上的傷口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撿起一片破碎的碗片,開始清理手臂上的腐肉。
“我去給你找麻藥和刀具——”
梅長君忍不住喊出聲。
前世身為殺手,她也受過許多傷,但仍被此情此景震了一震。
“你來一趟不易,瓷瓶可藏于衣中,麻藥刀具太大,一來難避搜捕,二來若是被發現,或有牽連,且依着父親的意思,我不必上刑場。”
“不必上刑場……奏疏已遞,目的達到,隻待你——”梅長君分析着,眸中燃起火色,“死谏用的是你的命,清流派這麼多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你受苦?”
“死谏本是吾願。”
江繼盛淡聲安慰道,面上仍是平靜的表情。
他專注地刮着腐肉,并不鋒利的碗片響起沉悶的摩擦聲。
梅長君雙手緊緊握起。
這便是他一心向往的那個既定的結局麼?
不多時,江繼盛開始為滲出新血的傷口灑藥。
他灑到一半,擡頭看着立在門邊的梅長君,輕笑道:“不過若是可以,我還是想出去看看。”
“聽獄卒說外間落雪了,刑場在天光下,顯得亮堂堂的。”
探望的時間到了。
天色已晚,梅長君是自己走回顧府的。
她出了北鎮撫司,看着一地積雪映着月光,心中沉澀,便離了馬車慢慢走着。
待走到顧府門前,一路上的寒風已讓梅長君的思緒漸漸冷靜下來。
“長君怎麼沒坐馬車?”
是顧珩關切的聲音。
梅長君搖搖頭,問道:“兄長,清流派是要收尾了麼?”
顧珩一邊為她籠緊披風,一邊答道:“據父親判斷,應是快了。”
“如今萬事已備,隻等江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其中悲憤之意卻越來越濃。
“據父親所言,有些所謂的清流之臣還盼着江兄早些出事,以免遲則生變。”
梅長君面容一凜。
難道前世江繼盛并未奔赴刑場便死于獄中,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江繼盛說他想再見一見天光,想必不會自盡。
究竟是病重難愈,還是有人為了安心……
梅長君悶悶地想着,決定讓桑旭好好盯着江繼盛的飲食,以免有人暗害。
路是江繼盛選的,她救不了,也不必救,但想幫他實現最後一個願望。
“兄長,行刑那天,我想去送送。”
……
七日後。
京都市朝處,人山人海。
梅長君在顧珩的護送下,早早來到了行刑台邊。
江若鸢和趙疏桐也默然地陪在一側。
不隻是他們,承天書院中多數子弟也都到了。
他們從家中長輩處得知了部分情況,年幼性純,都來相送。
朝臣卻到得不多,站在靠裡的位置,不知在談論什麼。
書院學子們在仆從的簇擁下同樣站在内圈,外圈則都是一些沒有官身的布衣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