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嫩的雙手将一本半舊的書籍捧到他面前:“你可知這是何書?”
桑青野微微蹙眉,似有些不滿:“你明知······還問?”
明知他不識字還這麼問,豈不是羞辱人嘛?
華婉甯後知後覺莞爾,她沒有羞辱他的意思,隻是瞧見這麼好的寶貝卻無人知曉,實在心中惋惜。
“這本是《關勝兵法全書》”見他不悅,她急忙好聲好氣地解釋道。
桑青野睨她一眼,沉默不語。
華婉甯曉得這人不高興了,于是笑盈盈地拽拽他的衣袖,語氣溫婉道:“我真沒有羞辱你的意思,而是想告訴你,這本兵書失傳已久,實在難能可貴。”
桑青野聞言冷峻的面色才微微有所松動。
她拉起他的胳膊,将兵書送端端擱在他的掌心,舒眉展目耐心細緻地向他解釋道:“此兵書乃前朝飛将軍所著,裡頭記述了料敵、治兵、論将、應變、勵士之術;深受将士追捧。”
桑青野垂眸,目光落在那幾個他認不得的字上。
“如今,你手裡也有一支寨兵,規模雖不及正規軍隊,可練兵的道理是相通的,你若能習得此書,自然猶如神助。”
她唇紅齒白說得慢條斯理,眉眼清河,誠意拳拳,桑青野忽然就語塞了。
她并不是戲弄自己,而是真心替自己着想。
這一刻,他忽然心生懊惱,年幼時頑皮,天性難馴,白白耽誤了大好時光,如今鬥大得字認不得幾個。
尤其是,在她面前。
“這些書擱在箱子裡實在可惜了。”華婉甯不曉得他此刻心中所想,轉而一心拯救書籍。
“莫不如拿回去,我将它們一一整理妥當,孩子們讀書亦有所用!”她仰着臉,滿懷期待的眼眸好似夏夜星空璀璨亮眼,靜靜地等待他的回應。
桑青野怔了一下,而後順從地點點頭。
目光掃過那幾口大箱子,胸中的抑郁之感,忽然一掃而空。
“阿甯。”
“嗯?”
過去二十年,他覺得識不識字亦無傷大雅,可是今日,卻幡然悔悟。
桑青野對上她燦若星辰的眸子,忽然有些自慚形穢,她這般聰慧耀眼,如夜空中的繁星。
華婉甯見他欲言又止不禁追問:“何事?”
桑青野垂眸,她就在自己一步之遙,真真切切。
“你得空也教教我吧。”他晃了晃手中的兵書,黝黑的臉龐笑意粲然:“我同虎兒一樣,拜你為師。”
燦爛的日光透過窗棂灑進室内,空中漂浮着細碎的塵埃,她隔着一些距離,看着眼前的人。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面目不再可怖,他隻是比旁人略高些,壯碩些,嚴肅些,可是内裡的那顆心,卻真誠炙熱,令人心生安甯。
室内略有一刻靜默。
須臾,女子婀娜的身影投射在空白的牆上,隻見她輕快地颔首,言語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一言為定。”
桑青野言行果決。
立即喚人将幾口大箱子從屋裡擡了出來。
不大的動靜卻引得族中衆人卻紛紛舉目張望,新寨主從老寨主的家裡擡出幾口碩大的箱子,人們紛紛猜測裡頭是什麼?
金銀錢财?虎皮獸骨?奇珍異寶?
然而當桑青野在院子裡揭開箱蓋後,大家才略地失望唏噓。
原來是一些筆墨紙硯啊。
寨子裡的族人大多目不識丁,這些東西對他們而言還不及掃帚簸箕有用。
可桑青野并不這麼認為。
“從前咱們隻顧開荒生産,耽誤了孩子們啟蒙開智。自今日起,寨中凡五歲以上兒童,皆可讀書識字,所涉費用皆由公賬出資。”他當着衆人的面宣布這一消息。
一時間,全族嘩然。
“太好了,孩子們能讀書識字了。太好了!!!”
“唉,我一輩子不識字,照樣吃飽喝足,都是花架子···”
“胡說,孩子們讀書明理,咱們寨子往後才能長盛不衰····”
族人們或驚詫或不解,但更多的是歡欣鼓舞。
桑青野當上寨主後第一件事就開罪了苗寨,緊接着又禁船、練兵,衆人都以為六郎尚武,勢必要與苗寨幹戈相向,不少人都在心中祈禱戰事千萬不要禍及自家。
可今日,他這一舉動卻叫人心生希冀,孩子們的未來,并不是隻有刀光劍影,農桑漁牧,亦有字文詩詞,經史子集。
他們雖然隐居山野,但也拼盡全力托舉未來。
“寨主英明!”
家中有孩子的族人自然振臂高呼:“隻要五歲就可以?女娃也一樣?”
族人們滿懷期待地望向寨主桑青野。
隻見他輕笑颔首,擲地有聲:“男女皆同。”
語落,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歡騰聲。
華婉甯端端然站在桑青野的身後,她的目光越過他寬闊的肩膀,投向門外衆多桑氏族人,今時今日,他們或許不覺此舉深意,但終有一日,當孩子成長起來後,大家一定能夠理解桑青野的良苦用心。
他的那一句男女皆同,令她微微熱目。
放眼當今衆多州郡城邦,公辦的學堂之中幾乎都是男童,家境優渥的門戶尚且可以請先生上門教授女兒學問,但尋常人家的女子卻沒有這樣好命。
華婉甯貴為世家之女從前沒有思考過尋常女子的命運,可如今她流落山野鄉村,看見尋常女子的境遇,目不識丁,盲婚啞嫁,生兒育女,操勞一生。
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口熾熱的跳動着,為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亦為千千萬萬個柔弱的女子。